第31章 路转堤斜(二)

因南后之故,又十载同窗伴读之谊,他和华益之间,勉强生出些可笑的手足情分。后来南后亡故,华益坐于东宫之位,心性益发坚执。

真可谓人已失、道不同了。

沈氏寒门攀上东宫这颗巨树,所图甚远,而华益,既已成彀中之物,那便也离死不远了。

他所鄙夷的那些脂粉香绢,又何尝敢说,没有半点潜匿的嫉妒呢?

人性本恶,他自愧为人不比华益,所以才会连他也嫉妒罢。

南衡回过身,吁出一口气,淡淡说:“我知道了。”

复问:“虞愔如何?”

孙辰伏地道:“虞三小姐近日皆于府中安然待嫁,并无任何异动。除了亲自过目王氏所赠的雁帛还有彩礼,未曾踏出闺阁半步。”

南衡冷笑:“她倒是沉得住气。她难道不知,她是断然嫁不了王氏子的吗!”

此话孙辰不便贸然作答,伏在地上,久未作声。

南衡始觉心烦,遣了孙辰,一人推开屏风,坐在圈椅中啜饮清茶。

天子最忌世家勾连,成前朝党锢之祸。虞忌是昏了头才敢妄行攀附,非要将手上的兵权输个精光才肯死心回头吗!

王氏倒是从一开始便摆明姿态,以族中庶子聘虞氏嫡女,将祸水东引,以免引火烧身。

他如今是陛下的孤臣,若非凡事以陛下的利益为先,必遭疑弃。所以在这件事上,他务必均衡好各方势力,而这并非一件简单的事。

从虞氏入手使虞忌悔婚,则必要先予其比联姻更加诱人的好处,且不说他眼下难有这样的实力,便算有,又难逃南氏勾结虞氏的指摘。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娶了虞瑾。

若是从王氏入手,他母亲王珠又成了最致命的挟制。他已经失去了妹妹,不想再失去或伤害身边任何一个亲人。

这个当口,虞愔竟于府中安然待嫁。以她之早慧,想必早已勘破迷局,之所以如此气定神闲、袖手旁观,是一定要看他在进退维谷的夹缝里,怎样艰难呼吸、攀援和最终遍体鳞伤吗?

是为了,报那为睹她容颜而冒犯她、掀起面遮之仇吗?

孟春宫苑寂芜,绿意未上枝头。唯旧冬梅瓣栖枝,不肯辞去,都是看厌的景致。

六人抬肩舆停在御园外的宫道上,两名侍女将贵妃娘娘扶下来。

“娘娘,御马监在御园之西。”侍女乖巧地说着,想着她们娘娘从未踏足这等人畜混杂的地方,颇有几分相引之意。

哪知沈贵妃秀目微凝,芙蓉娇靥跟着一寒,小宫女不知何处说错了话,心中顿时“咯噔”一声。

“本宫知道。”沈贵妃声线不高,娇柔的音色里却自有威严,吓得小宫女就要折身叩首,沈贵妃道:“你们都退下吧,本宫相马,不喜有人跟着。”

却原来天子见春日伊始,打算等天气渐暖些举行今岁的春蒐。这回邀贵妃娘娘伴驾同行,并皇子、公主、世家子弟善骑射者若干。

她答应了。

大齐开国以来,每年春时举办一场围猎,即是对强身健体、尚武之风的推崇,也是对心仪的皇子、世家公子骑射技艺的考校。

虞氏祖上便是因骑射技艺出众,方能于战乱之际为陛下抵挡流矢,从而得居显位。

只是八年前,她在春蒐时遭人陷害,一匹不知因何故发疯暴动的马脱缰奔至她身前,腾蹄将要踏下——

她跌滚于地,天旋地转,靠着十分运气逃过一死,却还是被马蹄狠狠踢中小腹。当场吐了一口血,险些不省人事。

回宫养了三个月,不知是否落下了疾,总之,是再未怀上龙嗣。

八年前,她不是贵妃,那时南后是陛下的枕边人。朝同案,暮同寝,哪里有她的一席之地。她的生死,没有任何人在意。

一年后,齐宫最尊贵的女人殒殁,她受封成为贵妃,从此用一身媚骨,将帝心玩弄于股掌之中。

天子为她处死了许多与去岁春蒐饲马相关之人,而她,再未参加过一次春猎。

今年,她本仍要拒绝的,但听说御马监换了栘监。以前是太仆寺牵马拉车的,因为将车马违章授予太子殿下私用,本要打发出宫,但其家中双亲俱亡,只有一个兄长忙于生计,长年也不在建康。

宫官见他身世可怜,在任时又无其他过错,遂将其由太仆寺车马司发配到御马监,从套车驭马换成养马洗马,也算不离本行。

沈贵妃嗤笑,这个人,总与勋贵有缘,又总为勋贵所累。在宫数十载,到头来,被贬作一个小小马官,到底是可怜还是顽愚呢?

御马监在宫中不受待见,几乎是最为粗鄙的地方。其周围的甬道久失修葺,坑洼不平,沈贵妃银丝软底的绣履踏足其上,足心有突兀的石块顶硌,没走几步就有些痛。

但她没有停,更没有回头。

御马监地处荒僻,周多水蓼,连风都是潮润的,空气里有股青草泥腥混合的马粪味。

她看着脚下的路,偶尔抬眸,蛾儿雪柳,探出石墙。倒是比满庭寂芜的御园多了几分春意垂怜。

遥闻马儿的颈铃晃响,其间杂有泼水时清越的水流声。

沈贵妃走近,见一人背对着她,蹲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十分耐心地洗刷身前一匹洁白的小马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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