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十分怕马的,在宫内只乘肩舆,不得以出宫要乘坐马车时必定要带上侍卫。即便如此,看到别人骑马,她还是会心生惊惶,觉得那噩梦般命悬一线的情景时时会重现一般。
可眼下,她看到男人在刷马,并没有出声惊动他。
潮润的微风带着不易察觉的细暖,吹拂过她的秀靥,也吹拂过那人的粗布麻衣、和发间陈旧的巾带。
他粗粝、浮肿、发红的手里拿着一把软毛刷子,沾着清亮的水,一寸寸刷过白驹鲜活光亮的皮毛。
白驹比他蹲下身后高不了多少,颈间系一只铜铃,十分温驯地垂头,耀石一般黑亮的眼睛忽而发现了她,昂起头,打了一个响鼻。
她一惊,条件反射地后退,洗马的栘监于是发觉有生人来。他手中的毛刷淌着水,他扶地而起,便这样与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打了照面。
看见她,他先是一怔,眼中有倏然焕起的神采,就像晴阳洒在马儿发光的皮毛上一样。
但也只有一瞬,那神采很快便黯了下去,化成虚无。
他局促地甩去沾着的污水,皲裂的地方经风一吹,十分疼痛。
他顾不上,慌忙又笨拙地行礼:“不知贵妃娘娘芳驾,惊扰娘娘,此地鄙陋,娘娘还请快快离开吧。”
沈贵妃站定,心跳急了起来,快要扑出胸膛。表面上,她当然镇定自若,未失花色,只是双瞳有些失焦。盯着那人看得久了,眼中又生出酸涩,只有移开目光。
可又忍不住再去看。
除了被风霜侵染的不成样子的皮囊,他的轮廓、五官竟一点没变。
他只是苍老了些,可是谁人会不老呢?她亦然。
庆幸的是,他还是他,一点儿没变。而她,却早已不再是入宫时那个无依无靠、天真堪怜的少女了。
胸中五味杂陈,她斟酌着开口:“周辔,别来无恙?”
名叫周辔的栘监仍维持着行礼的动作,他不常见达官贵人,于礼节十分生疏。
这个不伦不类的见礼极尽所能地不冒犯到她,诚挚的、克制的边界感令沈贵妃心中一痛。
于是他眼瞳中的花影乱了,片刻之后,落寞掩去了那个慌乱的影子。
周辔垂眸,避开沈贵妃的目光。
“……卑职……一切都好。”
顿了顿,似是积攒了些勇气:“愿娘娘善自珍重,莫要再来这等脏污之地了。”
白驹不知何故,高傲地甩甩尾,前蹄在地上悠然顿踏,似乎并不耐烦生人在此久待。
沈贵妃强自咽下酸涩,喉里发苦,却依然如马儿一般骄傲地对他说:“是陛下下旨,命我春蒐伴驾。今天我来,正是奉御旨择选良驹,预备鲜衣怒马,惊艳帝心。你这般赶我走,是要以下犯上、违逆圣意吗?”
她故意将话说的凌厉,好掩饰心中仅存的柔软被刺破后,淋漓的伤痕。
周辔闻言果然惊急伏地,叩首道:“卑职不敢,卑职万死不敢忤逆娘娘和陛下。”
沈贵妃最见不得他这副自甘卑贱的样子,她看见他的衣裤顷刻被满地腥臊的洗马水沾湿,他的额头和额发还将义无反顾触及那一滩污秽,没有一句怨言。
只有自毁、自贱,如同天生就低进尘埃里,与脏污浑为一体。
她冷眼看着,没有制止,不能制止。
上位者的一句话,像铁律一样重要吗?
是的。否则当初的自己也不会拼尽全身力气,去搏一场泼天富贵。
她不卑躬屈膝,总有千万人要卑躬屈膝。
可她看着看着,桃花媚眼骤然红了。
“起来!周辔!”她断喝。
“你不起来,何人为本宫挑马?”
周辔只好又站起来,仍旧懦懦垂首,不敢直视贵妃玉颜。
“周辔,你给本宫抬起头来!”
面对她的不依不饶,周辔抬眸看了她一眼,转瞬复又敛去眸色。“卑职不敢忤逆娘娘,请娘娘屈尊随卑职去马坊里选一匹良驹罢。”趁她发作前,他平静地说。
沈贵妃跟着他,轻移玉步,走近那滩水。淡淡的腥臊味唤起她幼时在贫瘠的乡村,随母亲饲豕养鸡时的记忆。
好遥远的记忆啊。
所以只有闪瞬,就被她嫌恶地驱出脑海。
“本宫改主意了,”她冷冷说,矜持着身份,不肯踏足那滩水。“就这匹吧。”她一指刚刚经他洗刷洁净的小白马:“这匹马颇合本宫眼缘,便是它吧。”
周辔正往里走的身形一滞,道:“也好。”这匹马是马坊里的御马产下的良驹,只有两岁大,最得他偏爱。
龙脊贴连线,银蹄白踏烟。神驹配美人,这马果然十分衬她。
他望着心爱的马儿,轻抚它的背,马儿仿佛能懂人语,骄傲地喷着鼻息、踏踱前蹄,似乎不愿从此身加桎梏,离开旧主。
“雪团儿?”沈贵妃眸色一动,“这马儿的皮毛可真像初落的薄雪。”她眸中生出几分向往之意,落在周辔眼里,若桃李盛放。
他对沈贵妃道:“请娘娘稍待,此驹尚未加鞍坠镫,待卑职打理得宜,便将……嗯,雪团儿,从此交予娘娘了。”
“雪团儿,我带你去见见贵妃娘娘。”周辔低头对马儿说,轻轻搓着它的颈毛,牵着它颈间系铃的青绳,将它牵到沈贵妃面前。
沈贵妃后退了一小步,周辔道:“娘娘不必害怕,雪团儿性情驯良,不会伤害到娘娘的。”他放下绳,白驹跟着扭过头去,只留下不安的前蹄和左右摇甩的马尾对着沈贵妃,颈间一阵急促的铜铃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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