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虞忌文墨功夫自然比不得中书令,一时口中拙急,愈发词穷,索性也懒得诌这些弯弯绕:“我虞氏掌珠文武兼修,你家那位,不过是误打误撞,指不定中书令还在背地里使了什么阴私,蒙蔽圣上降旨赐婚。否则驾銮舆入东宫的,合该是我虞氏女才是!”
王岚闻言冷笑一声,心道此莽夫竟能厚颜无耻到这等地步,当即也不接话,只侧目对着虞忌的靴履觑看。
虞忌察觉王岚目光有异,也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自己的靴子。见不过只是靴底的边缘有些磨损,并无什么不妥。他是习武之人,军中羁旅,磋磨惯了,没那许多精细的讲究,遂抬眸回视王岚。
王岚此时方谑笑道:“大将军有闲情逸致与本官夹道斗嘴,倒不如去修补修补鞋子。先后被南氏和我王氏退婚,将军将这破鞋长年穿在脚上,又有谁敢捡了去,再纳娶令嫒呢?”
“王岚!你枉为中书,口中无德,竟如此阴损!”虞忌听闻他将自己的瑾儿比作破鞋,登时气得火冒三丈,若非入朝不得携带兵器,他怕是要不管不顾扑上去将王岚这老匹夫捅成筛子。
“大将军不要动怒啊,怒极伤身,本官,可什么也没说啊。”王岚笑道,回身面向身后诸官:“诸卿作鉴,本官对虞大将军说什么阴损败德之言了吗?”
百官既为趋从者,哪敢同权势滔天的中书令背道逆行。一时皆唯唯附和道:“没有啊、没有啊,中书令大人向来言语得宜,是虞将军误解了罢。”
王岚展袖向虞忌两手一摊,作无奈状。此际方出明宣门,他向东去,而虞忌向西,临别遂缀一言:“大将军,你我本歧路,政道亦殊途,往后还请不要与本官比邻同列,以免不自量力,生受些许夹板之气。”
虞忌早气得五内如焚,他这一点破,更加如火上浇油。幸而虞臻从臣班中趋前,稳住父亲,暗劝他不要意气用事,方才劝住了虞忌的拳头。
否则朝里朝外这一出,事后都成了虞氏的罪状,是要夷门赤族的。群臣百官,最乐得看这样将相失和的热闹。
虞臻想不明白,父亲统帅三军,经历过多少敌袭诈降,为何年迈愈发经不起激将?气恼之余,悲从中生,大约正是因为年迈,才开始格外在意儿女。尤其瑾儿,女孩子家,闺誉容不得半点污损。
他几乎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定要同王岚争一口气,为的不是他自己,甚至不是虞氏的残破躯壳,他为的是自己的儿女啊!只要他还在一天,还做虞氏家主,就如老骥伏枥,荫护幼小。
如今瑾儿是,当年他沙场断臂之时也是。
“父亲!”虞臻在宫外的长街上紧紧攥住父亲的手。那时他自恨,自己空有一身胆魄,却不能像王氏长子王伶一样揣度圣心、一路高升,甚至不能像三妹一样,看似孤弱,实则运筹帷幄,能造玲珑局、断无解锁,决胜千里之外。
他想同父亲说,他想卸下战甲,不想再为萧王打天下了。血肉之躯换来的只有屈辱,值得吗!
“怎么了臻儿?”虞忌反握住他的手,威严却浑浊的眼中隐隐透出一抹慈爱,让他想说的一切,都无法宣之于口。
大齐已经给这位老将军平添了太多疮痍,他所能依靠的不再是皇室、不再是他麾下的玄苍军,甚至不再是他自己。唯有儿女,是他暮年里仅存的慰藉。
如果此刻连他也敲碎父亲心中从出生在虞氏就构筑起的护国信念,那父亲恐怕真如辞树枯叶,要老无所依了。
所以,让他再愚孝这一次。就这一次。
“没什么,父亲。就是想起别来春半,春蒐欲行,父亲的好身手,老当益壮,终于能再归于猎场恣意争逐一回了。”
“好臻儿。”虞忌笑着拍了拍长子硬朗的脊背,“父亲老了,春蒐,还是要看臻儿和瑾儿的。可不能在陛下面前给为父和虞氏丢脸呐!”
空山之中,虞愔一曲《凤求凰》将将弹完,空弦犹颤。
夕阳沉下天边去,鸦青的暮色里笼着幢幢树影。
她心底似乎能听到虞忌低沉的絮语,只是无论自小被视作掌珠的虞瑾,抑或是闻名建康的才女王嬛,大约,都非那一人真心所喜罢。
什么样的人能配得上他,她不清楚,但自古强求的婚姻,总不得善终。
强行维系的亲情,总多苦难。
她正是因为太早参透了这一点,才抱琴幽隐于寒山孤馆之中的,而后看浮生多须臾,俗世多挣扎。
她将沉寂了许久的绿绮琴用琴套装好。
烽烟渐起,母亲曾说,一切文艺和青春不应为阴谋所戕害。她轻抚琴套,缥绸下丝弦分明,所以大约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会想要再弹琴了。
*
春日清和,晓色澄明之时,銮舆凤驾并随行马队浩浩汤汤出城围猎。六龙扶辇云旌猎猎,万骑连营,鼓角吹鸣。
春草浅薄,才没马蹄,群臣共睹驱驰之乐,嵩呼播颂,一时春山如震,停云将遏。林中飞禽走兽似也感知到逐猎之危,四下奔逃,如此情形则更激起围猎者的杀伐之心。
萧王宝刀未老,当先凌空高放一箭,猎取雄鹰一只。侍卫从远处密林中将鹰拾来,此等猛禽盘旋于高空尚不觉得,抓在手里,始觉体格出奇悍猛,即便死了也依然狰狞可怖。
沈贵妃吓得抬袖遮面,不敢去看,手中急扯缰辔,牵拉胯/下一匹灵巧的小白驹扭蹄趋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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