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事一出,足够村里热闹一阵了。
当然,最精彩的,要数元春提的条件。
十两银子,那是媒娘子许诺王家的聘礼钱,莫说王家穷、王嫂抠、见识短,村里不论谁家成亲,都舍不得拿这般多聘礼,可见对方是个殷实人家,也看重这个儿子、儿媳。王嫂若是答应,王玲嫁过去定是享福的,但王嫂想不明白,她只看得到眼前。
若是给了元春十两银,那她这个女儿就白嫁了,毕竟祭山神的姑娘又不是不回来,也总是有人家愿意要的,王嫂不可能答应,就像许嫂说的,看看是谁在卖女儿。
至于让王栓叫元父干爹,更不可能了。村里人都把男娃当金豆子,自家疼着、爱着还来不及,怎可能舍得让去喊别人爹?这在村里都是些寡妇娘才能做出来的事。
后来大家说起来,都觉得元春这话骂得狠,同咒王栓早没了爹没甚区别,村里骂仗的话也因为元春这番,多了好些。
重说那日。
王嫂脸色皂白红青,推开王叔的手,自己往前走了几步,甚至顾不得脚疼,是只想揪着元春的头发把元家祖宗十八代骂个遍。
张奶奶提着扫帚,见这悍妇开口第一句不干净,直接往人身上招呼,吓得王嫂往王叔身上跳,这一来,又是热闹一桩,说的是王家媳妇青天白日不要脸,贴着自家男人不害臊。
别说对王嫂一身伤手下留情,张奶奶是根本不留手——方才元春那几句话把陈年旧事勾了起来,也更印证了那时的事就是王家的主意,于是张奶奶动手时,是用了力气的,像是要把当初受的委屈全都讨回来。
周围的人全在看热闹,根本没人帮她,更没人替她做主,王家见寡不敌众,灰溜溜跑了。
“走!赶紧走!再不走,等会儿把你腿打断!”香椿跟在张奶奶身后,见王家的落荒而逃,对着他们的背影拳打脚踢,元春也是生气,握起拳头在空气里挥了挥,义愤填膺的,回头的时候,见张大夫眼睛红了,又连忙转回来。
“他们要是再敢来,告诉奶奶,奶奶的扫帚可不长眼。”
“还是张奶奶厉害。”元春看着张奶奶脸上的笑褶,心里暖融融的,元奶奶不疼她,元春所得到的奶奶的爱,都是张奶奶给的。
“我不厉害,你们厉害,要不是你们,还不知道那俩牲口会说出什么话来。”张奶奶高兴,当初那事压在全家人心里——好好的儿媳没了,儿子不喜欢说话,一直闷在心里,连重病患都不敢给人瞧,张奶奶作为家中的长辈,觉得没能护住孩子,肝气郁结也气出了不少病,是直到今日打了王家的两扫帚,才觉得稍微出气。
元春替张奶奶拿扫帚,和香椿一起送张奶奶回家,张奶奶又拿了好些枣子分给她们,让他们拿去甜嘴。
香椿拿着甜枣,一路走一路同元春说话:“我原想替你说话,王家的一句合伙害她,给我吓了个激灵,我慌得没法子才把人带去你家,也幸亏把人带去了,今日才有这些热闹看!”
元春咧了咧嘴,没吭声。
香椿想起方才的事,还觉得兴奋:“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三两句就把王嫂打发了,祭山神、百文钱,王家真是白日做梦呢想那么美,说出来也不嫌害臊,差点没把我气死!”香椿说着,又咬牙切齿起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能想出这么些主意,你是没瞧见王嫂的脸色,恨不得当场把你吃了!不过她气她的,我舒坦了哈哈。”
香椿一路上说个不停:“我娘管着我不让凑热闹、不让骂仗,有时候气急了,还叫我跟你好好学学,说什么性子温顺些好叫婆家喜欢,呸呸呸!今日回去,我定要告诉她你都说了什么,看她以后还拿不拿你同我比了!”
元春手里握着枣没吃,终于插上话了:“好好好,你在外头就是这么说我的是吧。”
香椿捂嘴笑:“那可不,屯田村第二勤快、第二聪明却第一厉害的元阿岁!”
“前面的第一名都谁啊?”
“当然是我了,这段时日相看人家,我娘日日同媒娘子说‘村里找不出第二个比我家香椿更勤快、更聪明的了’。”她捏着嗓子学许嫂说话,“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眼瞅着我快嫁人了,你的第一名先让我当当……不过你怎不叫那人出来作证?若是他来,王嫂定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人自然说的是江酌,元春摇摇头,先不说他愿不愿意出来:“怕是也会被王嫂说成一伙的,这事本就同他没干系,况且他身子还没好呢。”
“什么啊,这么久都没好,弱不禁风!”她那便宜弟弟生着病都还要滚到泥里玩。
元春想着他那古怪的性子,心虚地说:“是弱了点。”
等再回到家,晌午都过了,元春合上门的瞬间,感觉一口气忽然卸了下来,在门板上靠着,酒窝隐去,没甚笑容了。
只一抬头,方才被她说弱不禁风的人站在小柴房门口,没看她,似是又在晒太阳,元春勉强打起精神:“是方才太吵,把小郎君吵醒了吧。”
江酌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原以为她又会絮絮叨叨一通,却见元春忽然直起身:“小郎君饿了吗?中午吃阳春面如何?”说完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进了灶屋。
江酌看着她的背影,明明又笑起来了,却好似并不开心。
元春熟练地擀了面条,猪油热锅,把从自家菜地摘的小葱切成段,分葱白和葱青分别下锅,没一会儿,葱油的味道飘了出来。剔除姜黄的葱梗,盐水打底,等汤底沸腾后,加入擀好的面条,待整个锅子冒出白色气泡,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阳春面就做好了——
元春把面端出来,见江酌还在晒太阳,便直接在院子里架起了桌子:“郎君,面好了。”
元春本不抱什么期望,毕竟这可是个连鸡汤端到面前,都懒得吃的人,可今日,他却在她对面坐下了。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同桌吃饭,江酌方坐下,略略低头的功夫,看到了她被烫红的指头。
元春不在意,捏着筷子坐在江酌对面,全神贯注地等着他吃面:“郎君快尝尝。”
江酌看了眼面前的阳春面,里头还躺着个漂亮的荷包蛋,再看元春的,只有一份寡淡的面条,筷子翻动,热气顿时蒸腾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他原是不想吃的,但农家女坐在对面,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于是他敛了敛眸,往嘴里送了一小口。
味道竟还可以。
影影绰绰里,对面的人像是松了一口气,眼尾露出眼熟的笑,犹豫了片刻,才开口:“……今日外头这么吵,郎君可有听到什么?”
江酌垂眸不说话,元春抿了唇,试探:“那小郎君可不可以不告诉我阿爹?”
对面的人还是没说话,元春等了又等,偷偷叹了口气,她早该知道他个古怪的人。
“不喜欢吃鸡蛋。” 江酌的筷子点在碗沿,突然开口。
被嫌弃了。
元春突然坐直,在心里“啊”了一声,这是,答应了?
把碗递过去:“我喜欢吃鸡蛋!”
洗碗的时候,元春忍不住偷看了江酌一眼,小郎君还在晒太阳呢,今日晴光好,落在他身上,暖绒绒的一层,发丝晕着金晖,他其实还挺好说话的。
他本就不是多话的人,别人同他说话都不搭理,更何况主动开口说些什么,到她家的这几日,除了头一天,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元春也不知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但是她说了,但是他应了。
元春觉得自己吃得有些饱。
她从支开的小窗探出头,也去看太阳,然后被秋日的明媚染上一层金黄。
这日是直到傍晚,爹才回来的。
回来的时候,江酌又回了柴房。
晚膳时,元春想着中午同江酌一起用了饭,所以特意到柴房问了一声,柴房里依旧静悄悄的,江酌盖着新被子翻了个身。
元春眼底荡了点笑意,轻声说:“知道了。”
虽然被拒绝了,但元春的步子很轻快,连爹都觉得她奇怪,直到元春把烧酒抱出来——
元父明明眼前一亮,手都伸出来了,却还是嫌弃的说:“花钱买这干啥。”
“收成时,周师傅借了咱家的牛,说给便宜五文呢。”
果然,这话一说,爹没音了,连喝三大碗:“这两日路上乱着,少到外头去,我路上听人说,渭城那边闹了蝗虫,郡城里的粮食正往那儿运呢,指不定得到什么时候。”
元春一一记在心里,最后道:“辛苦爹了。”
有烧酒,晚膳干脆也吃得丰盛些,前几日杀的鸡还剩半边,元春又切一半,下锅炒了,油锅留着,再把地里摘来的菘菜下锅,油亮油亮的。
元父拿着大海碗干饭,许久没这么满足了,随口道:“回来的时候,听见人在榕树下说嘴,热闹得很,今日村里可是有事?”
元春想着爹会知道,但没想到爹知道得这么快,她斟酌着说:“王嫂和麻嫂在咱家门口摔了一跤,今日上门来了。”元春其实不怕爹知道,只是怕爹担心。吵架骂仗的不要紧,就怕爹听到他们说娘的坏话。
元父立马把眼睛瞪圆了:“他们欺负你了?”
“没有!”元春立马摇头,“张大夫和张奶奶来了,香椿也在,那么多人瞧着,他们不敢动手,况且小郎君还拿着棒槌在家守着呢,他们没敢进来。”
元父不用想就知道元春又在混说,那小子能顶什么事?饭都吃不了两口,但听到元春还有心情说笑,应当是没事:“……那就好。”
用过晚膳,元春取出灶下的柴火,把热水给爹端去,眼瞅着天色还不算太晚,于是快快去了趟香椿家。
她跑得有点急,气息在清凉凉的夜里荡出白雾,刚到门前就同人说:“我记着你阿爹前两日去镇上买了盒山楂糕回来?”
香椿见她这般着急吓了一跳,还以为又出什么事了,结果是问山楂糕:“是啊,舂子天天偷吃,叫我阿娘收屋子里了。”
元春犹豫了一下,问:“还有剩的吗?能不能卖给我?”
“你何时变得这般馋嘴?”香椿奇怪,“你不是不爱吃这些东西吗?”
元春气喘不匀:“你别问。”
香椿拿着元春给的十文钱,进去问阿娘,片刻后包了两块出来给她。
元春揣在怀里,借着月色回家。
路程刚刚好,阿爹已经睡了,元春四处望了望,去敲柴房的门——她今日算是知道江酌为什么不喝鸡汤了,他不是不想喝,是喝不下。他身子不大好,胃口自然是差的,她想着鸡汤补,却没想过会不会油腻,难怪今日的阳春面也只吃了两口。
只她敲了半晌,没听到里头的动静,侧头看了看窗子,窗纸是旧的,看不清里头的动静,元春在原地站了会儿,疑惑:“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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