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无肆声如惊雷,可阁楼外死寂一片,无人应答。
忽闻两声“铮铮”剑响,从夜静更阑处清晰传来,远处月亭下,是一个男人练剑的背影。
论说练剑,琴鹤也不是没见过,朝九本就是剑修,一招“游云惊龙”练得出神入化,可却没有眼前男人舞得这般好看。
长剑在那人手中,仿佛失了硬度,如舞姬腰间的飘逸绸带,柔软得不像话,不似寻常打打杀杀的强硬修士,倒好似一场观赏性极佳的剑舞表演。
可细细品味下来,便能察觉到那剑柔中藏韧,韧中蕴锋,看似不凶,却剑剑干脆利落,毫不留情,犹如游蛇一般柔软而凶猛,将周遭空气击出涌泉般的残响。
琴鹤看得入迷,暗道一声漂亮,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身处险境,心绪也随那剑舞翻涌起来,飞到了九霄云外。
神烨自然也听见了那剑声。
他只静静聆了片刻,便识出了这套剑法,是天樾玄门弟子皆会舞的入门剑法中的第十三式——神龙见首。
这套基础剑法,凡入门弟子各个烂熟于心,并无什么特别。可远处那人挥剑时如蕴风一般,与周遭天地融为一起,每一声剑鸣都好似有意踩上节奏,形成了一种特别韵律。
那个韵律,神烨亦十分熟悉,正是号令尸偶群起进攻的声音。
且听这剑鸣余音绕梁,催动灵力从亭中引而向外,扩散到整个钱府。
神烨双眉微拢,他能感觉到无数尸偶正在蠢蠢欲动,不止这阁楼、这庭院,应该确切地说,整座城都因为那人手中的剑鸣骚动起来。
月亭下,男人丝毫没有停歇地意思,每一剑,都舞得惊心动魄。
朝无肆先是被那两声铮铮剑鸣吸引,待看见那惊艳绝伦的剑舞,又是一怔。
他本就是个剑痴,对关乎剑道的一切都十分执著,自然爱才惜才,今日一见此景,竟然忍不住生出几分切磋之心。
“是你?”
直到看清那张脸后,朝无肆这才猛然惊醒,瞬间怒意涌上心头。
因这舞剑的不是旁人。
正是掳了他亲生儿子的罪魁祸首,柳冥。
柳冥睨了朝无肆一眼。
一百年了,朝无肆还是这么丰神俊秀,宛如仙姿,与当年在秦水峰初见时并无半分区别,可他那傻姐姐已经在地里烂成了泥巴。
她不舍得恨他,就由他来恨。
她不忍心伤他,就让他来杀!
朝九手中剑舞未停,冷笑道:“姐夫,许久未见,你当真是风采依旧。当年你就是凭借这张脸,骗得我姐姐暗结珠胎的吗?”
朝无肆原本有千万句要厉声质问。
如今却因为柳冥一声“姐夫”,脸色赤红,生生站在原地握紧了拳头。
他放缓了语气:“阿冥,你不该把小九牵扯进来,我们之间的事与他无关,他是无辜的。”
“无辜?”
柳冥望着眼前男人,讥诮之色溢出眼角,“你与那个云霓裳风流快活的时候,我姐姐已经死在秦水峰的草庐中了,你们的结侣大典正是我姐姐的祭日!你说他无辜,难道我姐姐就不无辜吗?”
朝无肆被直击痛处的质问震得心中一痛,眸中神采黯了几分,声音里已经带了恳求:“我……我对不起你姐姐,可小九,小九是我唯一的孩子,请你放过他。”
“柳如笙也是我唯一的姐姐。”
柳冥见他心痛,眼露不屑,语气也愈发强硬:“你既有当初,便该想到今日,把朝九带上来,我要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自己眼前,一尝我当日的切肤之痛!”
朝无肆心中难忍,却始终没有对柳冥动手,只是怔怔看着那张脸,说不出话。
柳冥本是江南人,家就住秦水峰山脚下,他五官生得清俊柔和,没有寻常男子锋利流畅的线条,倒和他姐姐柳如笙眉宇间有几分相似,姐弟两人自幼父母双亡,只靠柳如笙做些手工勉强度日。
柳家虽然贫苦,但柳如笙勤快秀美,温婉善良,是村中长辈们都喜欢的那一类姑娘。
原本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下去,可天有不测风云,老皇帝薨逝,八岁太子仓皇登基,小天子玩心未泯,第二年便向天下广召能征善战的蛐蛐将军,每人每天必须按时上贡一只蛐蛐,交不出的一律问斩。
很快,京城的斗蛐蛐聚众赌博之风就传到了小山村。山里蛐蛐原本很多,可耐不住天天上贡,柳家姐弟年幼,自然抢不过那些大老爷们,柳如笙为了弟弟,夜里独自去了深山处找蛐蛐。
就是这个时候,她捡到了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的朝无肆。
彼时的朝无肆还是一个痴心剑道未开情窍的耿直少年,醒了以后虽然没有大碍,却摔坏了脑子,没了过往记忆,只知道天天追在柳如笙后面一口一个恩人姐姐。
他虽看着年纪轻轻,在修真界也是年轻一辈的翘楚,可实打实已经满了三百岁,这声姐姐实在不知是谁占了便宜。
柳如笙独立能干,可内心到底还是个柔软的女孩,也曾幻想有个依靠。朝无肆剑法精妙,人亦俊美,又在山里捉了无数蛐蛐解了燃眉之急,对她更是千依百顺,一来二去,两人便有了情谊。
虽然还未完婚,但婚期已定,两人情深意切自然不在乎其他。等柳如笙察觉到有了孩子,已是一月有余。
便是这时,天樾玄门中人终于找到了失踪月余的朝无肆,助他恢复了记忆。也是这时,朝无肆才想起,他早已被父亲与云家定下了婚约,要迎云家大小姐云霓裳为妻。
若非他数月前与几个魔修缠斗,跌落秦水峰险些丢了性命,此刻只怕早已和云霓裳顺利完婚。
一面是两情相悦的凡人女子,对他情深义重有救命之恩。
一面是青梅竹马的同门师妹,正在门中苦苦等他归来……
朝无肆从未对人生感到如此迷茫,也正是这一迷茫,令心灰意冷的柳如笙甘愿放手,放他离开秦水峰,放他回归更广阔的天地,让他自由。
柳如笙虽是凡人,却很灵透,她知道朝无肆沉迷剑道,此生志不在秦水峰,她爱的男人本是苍鹰,理应高飞远翔,而不是永远留在她身边做一个村夫。
普通人一生最多不过百余年可活,而一百年,对修真人士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柳如笙心知朝无肆心软,若她强求,他一定不会走,可是就算能留下他,她也不能陪他走到最后。
柳如笙想得开,也看得明白,可是再明白的人也禁不住一个“情”字,她虽能劝朝无肆放手,却劝不了自己放手。
一个安静的深夜,柳如笙选择在她和朝无肆初见的地方,投湖自尽。
凡人的命,轻飘飘的,没便没了,如蝼蚁一般在世间卷不起太大风浪,却像刀一样割在柳冥心上。
那日朝无肆心悸不止,不知为何感到柳如笙的魂灯灭了,他一身喜服慌里慌张地跑来秦水峰,看见一个小小少年抱着柳如笙的身体痛哭不止。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愣了许久,脑子一片空白,只记得柳冥两颗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大,用充满恨意的目光瞪着他说:“你这个杀人凶手!”
朝无肆把柳冥带回了天樾玄门,他亲自教他功法,教他练剑,给他最好的法器和丹药,手把手带他突破了筑基,却不是因为补偿。因为他知道,他永远也补偿不了。
柳冥在天樾玄门修炼的第十年,朝九出生了。
也就是那时,朝无肆再也没见过柳冥,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了,他消失了,就像柳如笙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的消失了,没留下一丝痕迹。
这么多年来,朝无肆一直没有放弃寻常柳冥的踪迹,但都一无所获。
直到今天在钱府,他又看见了那张充满恨意的脸,那张和他姐姐五分相似的脸。
“我姐姐救了你,你却害死她,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又是这四个字。
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朝无肆看着柳冥恶鬼似的瞪着他,看着柳冥叫嚣着要杀了朝九,心中震痛,又生出一丝凄怆困苦的悲壮来。
他再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而这一次的迷茫,又该用谁的命来填呢?
“你既然恨我,杀了我便是,你只要……你只要放过小九。”
朝无肆薄唇微颤,垂眸自笑,轻轻地道:“这些年我一直问心有愧,我委实对不起如笙,你要我如何,我都没有怨言。”
柳冥手中剑微微一滞,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状似天真地问道:“云剑长老,你不会真的以为你的命就能填补一切吧?我说了,朝家的人一个都跑不了,你现在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等朝无肆回答,柳冥一字一句道:“你,朝九,你门下的弟子,一切和你们朝家有关联的人,都必须给我姐姐陪葬,以慰她九泉之下的亡魂。”
“人带来了。”
苍霭走进亭中,身上还站着两个尸偶侍女。
两个侍女把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架了进来,那双腿绵软无力,整个人相当于被硬生生拖进来,在地上划出一道血痕,其中一个侍女掀开那人额前的长发,露出一张不太清醒的削瘦脸庞。
“小九!”
朝无肆看清了那张脸,眼睛瞬间充血:“柳冥,你到底想怎么样?”
听见熟悉的声音,朝九艰难地抬头睁开眼睛,声音嘶哑:“……爹……你……怎么在这里……”
“柳冥!”朝无肆心中杀意涌现。
可下一刻,他就在看到柳冥剑指朝九时,慌忙扔掉了手中的剑。
朝无肆苦笑着,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双眸含泪,缓缓跪了下来,切切恳求:“阿冥,不要伤害他,我求求你,只要你放过他,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爹——”朝九粗粝的嗓音猛然抬高,眼中露出一种不可置信:“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别跪他……别跪!”
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对一个妖道下跪,更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眼中的复杂和痛苦。
“我也曾对着姐姐的墓跪了千万次,可她再也没有醒来。”
柳冥只是冷眼旁观,声音不喜不悲:“朝无肆,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放心,我不会让朝九那么快死的。”
言罢,柳冥又执剑笑着在亭中肆意疯舞,这一次他的剑鸣更加响亮,仿佛山雨欲来般震撼。
身后穿来了震耳欲聋、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朝无肆回头,不知何时他背后居然已经站满了“人”。
又或者说,是尸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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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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