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凝把最后一块糖醋排骨夹进儿子碗里时,手指微微一顿。那块焦糖色的排骨边缘还挂着晶亮的酱汁,在瓷白的碗底留下一圈淡淡的油痕。她看着儿子低头啃咬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这道菜是母亲传下的配方,三十年来味道从未变过,就像她小时候在老宅天井边听母亲弹《高山流水》那样——安静、安稳、踏实。
手机就在这时震动了一下,像一颗小石子落进平静的水面。
她瞥了眼屏幕,是系主任发来的通知:今天下午三点,校会议中心将举办一场“传统文化与现代传播”座谈会,点名请她作为非遗传承代表发言。
她没多想,回了个“收到”,顺手把消息向上一划。这个动作干净利落,如同她每次弹完一曲后收手的姿态——指尖离弦,余音未散,人已归静。
可当她走进会议室时,却察觉出异样。
原本以为只是一场寻常的学术交流,结果会场布置得近乎隆重。长桌两侧坐着不少陌生面孔,西装革履,神情专注;角落里架着三台摄像机,红灯闪烁,导播正低声调试画面;还有几位记者模样的人低头检查麦克风,笔记本摊在膝上,笔尖悬停,仿佛只等猎物入笼。
主持人见她进来,立刻笑着起身引荐:“让我们欢迎洛城大学古筝艺术传承人——洛教授!”
掌声响起,节奏整齐得像是排练过。
洛凝站在门口,旗袍素净,发髻微挽,珍珠耳坠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她没有笑,也没有急于上前,只是在原地站了几秒,目光缓缓扫过全场。那种被精心设计过的氛围,让她心底泛起一丝警觉。
赵德利坐在第二排正中,金丝眼镜反着光,手里捏着一支钢笔,笑得像个老熟人。他穿着深灰色高定西装,袖口露出一截银色腕表,连坐姿都透着掌控感。身旁的助理悄悄举起手机,镜头直对洛凝,毫不掩饰地录下她进门的一幕。
寒暄过后,主持人开始提问:“洛教授,如今许多传统艺术家都在尝试商业化路径,您认为非遗项目是否也需要资本助力?”
话音刚落,后排就有记者举手:“请问您是否有考虑签约专业文化公司,打造个人品牌?目前市场上已有不少传统文化IP成功出圈的案例,比如‘汉服女王’‘笛箫公子’,您如何看待这类包装模式?”
空气忽然紧了一拍。
洛凝仍坐着,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赵德利脸上。那人嘴角微扬,一副等着看戏的模样,甚至还朝她轻轻点头,仿佛在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她站起身,声音不高,但整个会场瞬间安静下来。
“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独家合作。”她说,“古筝不是商品,我也不是艺人。十年前我在乡下教孩子识谱的时候,没人知道我是谁,可那会儿的琴声最真。现在有人想拿我的名字去卖课、拉流量、搞包装,对不起,我不配合。”
台下一阵骚动。有人交头接耳,有人皱眉摇头,也有几位年长的艺术界前辈轻轻点头,甚至有人缓慢而坚定地鼓了两下掌。
她从包里取出一份材料,放在讲台上。“这是我整理的一些案例。有些民间艺人签了所谓‘推广协议’,结果演出安排全由公司说了算,连曲目都不能自主。合同条款模糊,收益分成不清,有的甚至连自己什么时候上了直播都不知道。这不是传承,是绑架。”
她的语气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雨滴落在石板上,清晰有力。
“我理解传播的重要性,也尊重商业运作的逻辑。但我们不能为了让更多人听见琴声,就把琴本身卖掉。一旦艺术成了资本的游戏规则,它就不再是艺术,而是消费品。”
赵德利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笔帽。
散会后,他在走廊拦住了她。
“你以为说几句漂亮话就能立住人设?”他摘下眼镜,语气冷了下来,“没有我们这些‘资本’,你在洛城连个像样的舞台都上不了。剧院排期、媒体宣传、观众引流,哪一样离得开资源?你拒签合同,就是拒接现实。”
阳光透过玻璃幕墙洒进来,照在他镜片后的瞳孔里,那双眼睛不再温和,反而带着审视与压迫。
洛凝站在电梯口,听完才缓缓抬眼看过去。
“几年前,也有人跟我说过差不多的话。”她语气平静,“说我一个女人,没背景没靠山,还想靠弹琴活下去?结果呢,我活得好好的,还教出了能拿奖的学生。倒是那些以为能把我捏在手里的,一个个都不知去哪儿了。”
赵德利眼神一沉,嘴唇绷紧。
她掏出手机,按下播放键。录音里正是她刚才在会上说的话:“艺术不属于任何公司。”
说完,她把手机收回口袋,按下了电梯按钮。
赵德利站在原地没动,嘴唇抿成一条线。
电梯门合上前一秒,他忽然开口:“你会后悔的。从今天起,洛城所有主流剧场都不会受理你的个人专场申请。你要是还想办音乐会,要么来找我签字,要么就在社区活动中心给老头老太太弹《茉莉花》。”
门关上了。
洛凝靠着轿厢墙壁,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手机屏,锁了屏。镜面映出她的脸——眉眼沉静,唇角微抿,没有愤怒,也没有惧意。
回到办公室,她坐她办公室前,定定的望着窗外。
窗外梧桐树影婆娑,斑驳的光影在地板上游移。洛凝拉开抽屉,取出那本印着她照片的画册——封面烫金写着《当代非遗人物志·洛凝篇》,是去年某出版社寄来的样书。她翻了几页,看到其中一页赫然写着:“洛教授即将携手德利文化,开启全国巡演计划”,配图竟是她半年前一场公益讲座的照片,未经许可使用。
她没生气,只是默默撕下那几页,放进文件袋,贴上“证据留存”四个字。
她打开电脑,在日历上标记了三个剧院的名字:洛城大剧院、滨江艺术中心、云麓音乐厅。每一条后面都打了红叉。
接着新建一封邮件,收件人填上一位独立音乐节策划人的地址,正文只写了一句:
“如果您今年还需要传统器乐节目,我可以推荐几位优秀的青年演奏家,技术扎实,风格鲜明,且愿意配合各类创新形式。”
附件附上了两名学生近期的比赛录像链接——一个是盲童女孩用古筝演绎《战台风》,十指翻飞如疾风骤雨;另一个是山区支教项目中培养出的少年,将苗族民谣改编为筝与打击乐的对话。
发送完,她合上电脑,打开琴匣。
二十一根琴弦整齐排列,泛着淡淡的金属光泽。她一根根拨过去,听音准,动作轻缓却有力。指尖触弦的瞬间,仿佛有电流穿过身体,那是十年磨一剑的熟悉感,是无数次深夜独坐时与自己的对话。
教案本摊在桌上,她拿起笔,在今日课程主题那一栏写下:“《渔舟唱晚》——何为宁静中的力量”。
她顿了顿,又在下面加了一行小字:“真正的力量,不是掀翻风暴,而是在风浪中依然能奏出内心的安宁。”
窗外阳光正好,照在她的旗袍领口,珍珠耳坠微微晃了一下。
她低头看了看指尖的薄茧,那是无数个清晨与夜晚留下的印记,比任何戒指都更真实。她又想起昨夜洛诺说的那个梦——镶满钻石的奖杯,底下刻着“献给最懂妈妈音乐的人”。
嘴角一扬,她笑了。是时候回家了。家——就是她最好的避风巷,里面有有她最贵重的’奖杯‘。
****
每天晚饭后是洛凝都会抽出两个小时炼习基本指法。跟她认识的基本都知道,所以一般这个时候是不会有人打扰她的。
可今天她才刚练习不到半小时电话就响了,是学校行政处打来的。
“洛教授,抱歉打扰您。市青少年艺术展演组委会刚通知,原定您指导的学生合奏节目,因‘档期冲突’被调到了闭幕式最后一个时段,可能现场观众不多……我们也正在沟通,看能不能调整回来。”
她握着电话,没说话。
对面小心翼翼地问:“您看……要不要我们联系一下德利文化那边?他们好像跟组委会挺熟的……”
“不用。”她说,“告诉学生们照常准备。时间改了也没关系,只要还能上台,就把最好的状态拿出来。观众少不怕,怕的是我们自己先认输了。”
挂了电话,她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然后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记号笔,在右侧空白处写下三个词:
**曝光度**
**话语权**
**自主权**
写完,退后一步看了看,又在最上面画了个箭头,写着:“守住底线 = 一切前提”。
她转身坐回桌前,翻开教学笔记,在当天的备课内容后加了一行小字:
“提醒学生:舞台大小不影响演奏质量,但影响你们未来争取机会的能力。练琴之外,也要学会看清规则。而看清规则的目的,是为了有一天能改变它。”
门外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远。
外理完事情的洛凝只是抬头看向门口,没理会,手再次搭上琴弦。
她没有慌乱,也没有回避。她只是轻轻拨动第一根弦,一个清越的“do”音荡开,像晨钟初响,穿透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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