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聆云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墙上的灯泡今日莫名晃眼,他想抬手遮掩一番,却迷迷糊糊看见,那个染着黑色煤油斑点的灯泡由一个分身成六个,还膨胀成了水母的样式,像朵花一般缀在天花板上,发出淡白色的光雾。
许聆云定了定神,狠狠地揉了把眼睛,才见那朵花缓缓缩为一个灯泡。
牢房中的灯光依旧昏黄,许聆云虽不知所然,却也在心中埋下了一个疑惑的种子。
他缓缓起身看向四周,还好,一切还是009的模样,只是……孟倾湘呢?
说曹操曹操便到,一阵风吹来,孟倾湘突然出现在玄关处。
他低头换鞋,背上还背着一个酷似大提琴轮廓的黑色布包,嘴里哼着许聆云没听过的小调。见许聆云睡眼惺忪地看着他,孟倾湘一挑眉,"咦,你醒了?吃饭了吗?"
许聆云摇摇头,“你去哪儿了?”
话一出口,许聆云顿觉不妥,敏感地意识到自己越界了。
从前他从不过问父亲或兄长在外见什么人,做什么事,可他与孟倾湘才认识短短数日,却毫不避讳地查问他的**。
我是不是太依赖他了?许聆云暗自反省。
可孟倾湘却对许聆云的纠结毫无察觉,没心没肺地搁下吉他包,笑道,“去桥头采风了,你别说,湘西这边少数民族乐器的音色还挺特别的,之前我遇着一个老头,他让我听了咚咚喹,今天又遇着一个大爷在那头吹芦笙,好家伙,那精气神,看上去不像60,倒比咱俩还年轻些~”
许聆云听孟倾湘说外面发生的趣事,听得自己心痒痒,他怀念起以乐会友的从前,感叹道,“我四处搜罗消息时,偶尔也会参加一些小型的音乐会,来参加的大多是政商界的公子哥,拿手的乐器也不尽相同,有时还能听到非常稀有的西洋乐器……但不管用什么来演奏,音乐确实有令人愉悦、松弛的奇效。”
孟倾湘正想附和,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是小妮的信息:孟倾湘,出来喝酒呀~
下面还附了一个视频。
孟倾湘失笑,嘴里念叨着,“我靠,刚回来就让我出去,整得我比总统还忙~”
孟倾湘笑得爽朗,但在许聆云看来便多了一丝宠溺的意味,他心口莫名有些堵,下意识问道,“让你去哪儿?”
觉察到自己语气不善,许聆云撇开视线找补了一句,“入夜了风有点大,你若再出去,得加件衣服才好。”
“风大么?这风都是热风吧……哎你别说,下午虽然是坐在树荫底下,但那地面的温度也不低呢,湖南的夏天怎么这么热!”
孟倾湘一边点开小妮发来的信息,一边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将空调温度调低了几度,“就聊那么一会儿,差点没给我热中暑,我反正是不愿意再出去了~”
许聆云听见孟倾湘不出去了,平静地“哦”了一声,耳根却不知不觉红了一些,心里也觉得莫名别扭。
民宿的网速有点慢,孟倾湘去洗把脸出来才加载好视频,孟倾湘定睛一看,居然是舒颖在酒吧驻唱的视频。
孟倾湘有些惊讶,原来舒颖的职业竟是驻唱歌手。
怪不得那天小妮一个劲儿不让她吃辣,且看她那头繁复的脏辫,打理起来也得花老长时间,如果是为了上台那还说得过去,日常梳这个造型,多多少少有点废手了。
不过舒颖今天换了个造型,不梳脏辫了,她将头发拉直,剪了个前短后长的率性**头,一把木吉他在手中率性地握着,七彩霓虹灯打在她的侧脸,配上那磁性低沉的嗓音,为她的帅气增添了一丝扑朔迷离。
孟倾湘饶有兴致地放大了手机音量,却在几秒后听到了熟悉的曲调,眉峰一挑,道:“嘶,这是——”
“怎么了?”
许聆云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孟倾湘身边,眼神落到手机上,孟倾湘一扭头,便瞧得许聆云脸色骤然一黯,“这是你的……朋友?”
孟倾湘隐约觉得许聆云脸色不对劲,却也没多想,“算是朋友吧,刚认识的。但重点不是她是谁,而是她唱的歌——”
“她唱的歌怎么了?”
许聆云听不到手机里发出的声音,于是将手覆上了孟倾湘的手,手指触到了屏幕上。
孟倾湘浑身似过电般一怔,猝不及防地想起了那夜,浴室里朦胧的画面。
我靠不是吧孟倾湘,人家碰一碰你你就要起身立正?你是春天的猫吗这么饥渴?
孟倾湘尴尬得一动不敢动,生怕许聆云从某个角度看到他身体某处正在抽枝发芽,他在心里狠狠地将自己骂了一通,再三深呼吸才将“火气”压了下去。
另一头,许聆云屏息凝神,盯了屏幕半晌后眉头一舒,“我好像……能听到一些了?”
方才刚握上手还断断续续的,像若有似无的电波,现在他却能听到连贯的歌声,声音也比方才清晰多了。
“啊?真的吗……那这么说来,我们的接触越多,空间重合得也越深?”
孟倾湘红着脸不知想到了什么,清了清嗓子,“可为什么这种重合是单向的,我还没看过你那边的环境呢,这不公平啊……”
许聆云无奈一哂,“这我便不清楚了……对了,你方才说这首歌怎么了?我听着觉得很悦耳,很新鲜,与我们这个时代的歌都不一样。”
“嗯?怎么个新鲜法?许老师点评一下呗~”
许聆云垂眼看着孟倾湘那亮晶晶的眼神,又将那句轻佻的“许老师”放在心里咂摸片刻,耳根又有要烧起来的踪迹。
他斟酌着语句,“曲调朴素,却不失悠长之质;情感细腻,仿佛能听得出词曲人心中的……不甘。”
“不甘?从哪儿听出来的。”
孟倾湘饶有兴致地看着许聆云,语气中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不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么,唧唧歪歪,无病呻吟,这歌手的歌都一副德行。”
“没有么?”
许聆云侧头看向孟倾湘,一双桃花眼既无辜又笃定,“这首歌的曲调虽质朴温暖,却叫人莫名听出一丝冷清感,仿佛在烟火袅袅的街头巷尾,一个有故事的人默默经过,但那热闹不属于他,纷扰世事皆与他的心境格格不入。”
“再联系后半段唱词,我便更笃定了这个猜想……那唱词仿佛有一句是——「去时孤独,来时妄想」?”
许聆云很喜欢这句歌词,于是侃侃而谈,“初听之时我以为是「来时孤独,去时妄想」,心道有理,大多数人赤条条来,满载**而归,这才是人的常态。可写词人将来去对调,写的便是少年心气逐渐消亡的过程,是「去时孤独」方觉「来时妄想」,让人顿生唏嘘。”
“所谓不甘,由心气而生,由败而成型,却由怨念滋养……词中人想必是经历了一番磨难却未得回报,心生郁结,故而写了这阙词,抒发自己求而不得的遗憾吧。”
孟倾湘神情从轻佻逐渐转为认真,他用少见的正经口吻问,“那你觉得,这个人努力了这么久却没实现他的愿望,他后悔了吗?他还应该……继续奋斗下去吗?”
“继续奋斗与否,我说了不算,得看这词人心中是否仍有梦想,是否仍愿为此继续挣扎前行。”
许聆云淡然一笑,浅浅分析道,“但若依我拙见,词中意既是「不甘」而非「绝望」,想必词人还未走到山穷水尽之处。”
“他既以词抒情,宣泄了内心积郁,凭借一腔热血再站起来也不过是分秒之事。”许聆云呼了口气,“有道是「千磨万击还坚劲」,故而这阙词看似消沉,实则是在直抒胸臆,借宣泄之名为自己振奋精神罢了。”
孟倾湘目光闪烁,神色复杂地盯着许聆云。
他有点想笑,笑许聆云把一首再简单不过的民谣解读得如此高深,简直像他高中时做阅读理解一般。
但他又有点想哭,像不会张嘴的孩子突然得到了许多糖果,馈赠他的还是个神仙般的人物,说自己看到了一双渴望糖果的眼睛。
孟倾湘写这首歌的时候确实相当憋屈。
这首歌是他写给董皓宇第四张专辑的主打备选之一,在这张专辑制作前期,董皓宇曾多次“开玩笑”般嘲讽孟倾湘,又不分场合多次阴阳他“孟郎才尽”,话里话外想让公司给他从外面买更好的歌,也想借机打压孟倾湘,不让他的创作才华继续发酵。
但现代音乐没有理会董皓宇,孟倾湘也憋着火继续创作,在一个雨夜记下了这首歌的最后一个音符。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首歌的深意,每一个简单的意象和场景都在诉说着他的不甘,直到今天。
世界之大,只有许聆云透过这首歌看穿了自己,洞悉了他那颗寂如死灰却不甘于此的心。
孟倾湘低低地叹了口气,这首歌后来只作为一首简单的曲目收录在董皓宇的专辑中,没有宣发也没有舞台,他原以为没多少人喜欢这首籍籍无名的歌,却在今天收获了两个知音:一人懂这首歌的悦耳,并将它搬上了舞台,而另一人……
他懂这首歌的创作者,懂自己的心。
孟倾湘的心跳逐渐失序,心头像噼里啪啦的爆竹般跳着炸了一片。学音乐这么多年,他头一回明白了“高山流水”的真正含义,也终于体会到“伯牙绝弦”的心境。
他盯着眼前人看了许久,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想不想听听我唱这首歌?”
许聆云一怔,很快绽出一个恬然的笑,“好。”
孟倾湘没想到许聆云答得这么快,罕见地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
他起身走到行李堆放处拉开琴包,从里面抱出一把吉他,拉了把椅子过来,在窗前随性地坐下,将吉他架在腿上。
“这首歌的名字有点长,叫……《不属于这座城市的人》。”
孟倾湘低头,习惯性地试了几个音,确认无误后抬头一笑,“希望这首歌如你所言,能给人「千磨万击还坚劲」的力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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