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线将天空切割得细碎,细雨蒙蒙的夜幕下,我站在金属合成板建造的简陋鸽子笼旁,低头看着积水,里面倒映出一片斑斓的霓虹灯光。
我喜欢灯光。
这片土地不缺少灯光。天花板上的灯,街边的灯,广告牌上的灯,悬浮艇上的灯。这里有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的灯,昼夜不分,永远不知疲倦地闪烁。
我希望有一盏只为自己而亮的灯。
爸爸妈妈很爱我,他们送我去学舞蹈,站在落地玻璃前的第一刻,我意识到了人生的意义。我听见老师用夸张的咏叹调的口吻赞叹:“你家女儿真是天生的舞者,别浪费她的天赋。”
老师是一个中年妇女,脸色憔悴,身材消瘦,总是一副疲惫的表情。据说她本来是正规舞团的替补演员,因为事故摔伤了腰,好在舞团报销了医疗仓的使用费用,只是再也无法从事高强度的表演。如今在下城区开舞蹈班,显而易见生意不好,只能勉强维持,为了留住顾客,收费很低。好在如此,我们家才能负担得起舞蹈班的费用。
爸爸妈妈都是机器人制造工厂的员工,他们从来没有看过正式的舞蹈表演,只是被全息屏幕中的投影广告迷了眼。妈妈抚摸着我的头,手掌温暖而有力:“你想去学跳舞吗,小文?”
我说:“我想。”
我想要灯光,想要舞台,想要感知到青春的活力在指尖流动,我想要看见观众的眼泪,听见他们的呼唤。我要抵达灵魂中最重的地方,那里人声鼎沸,铺天盖地的灯光为我倾洒。台下是海浪般的观众,掌声热烈如同雷鸣,而我张开双臂沐浴在所有人的视线里,舞啊,舞啊,舞,永远不会停下来。
永远不会停下来。
……可是,已经过去多久了?
我头痛欲裂,控制不了自己的动作,只能无力地躺在床上,这是一张捕蝇草似的小床,被褥将我吞了进去,陷了进去。头顶有人在说话,神色冷淡,嘴巴开开合合……我听不见。
下一秒,我坐了起来,满身冷汗。是一个噩梦吗?
我站在舞台上,一个陈旧的小舞台,地板破损,边缘甚至翘了起来。灯光暗淡,台下空无一人,只有沉默的椅子。
“这是哪里?”
我的声音在舞台上空空的回响。
“你要好好学啊,将来就指望家里出一个大舞蹈家了。”
是爸爸的声音,带着笑意。
“哎呀,怎么了,我们就当个爱好培养,别听你爸瞎说,啊。”
我转身,眼前场景天翻地覆,爸爸妈妈牵着我的手,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街道的两旁,路灯一直延伸出去很远。
对啊,还早呢,一切都还没开始。我迷迷糊糊地想着,几乎要睡着了。
“你要好好学啊。”
“你要好好学啊。”
“你要好好学啊。”
重复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逼近,没有感情地重复,我心一慌,不管不顾地跑了起来,眼前景物像是纸团,被我随意地揉成一团扔掉。
时间被拉长了,好像慢动作,我不再奔跑,蹲下身大口大口喘着气,咽下了一口唾沫,感觉嘴巴很干。
我看着前面有两个熟悉的身影,牵着一个小孩,走在路上。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想叫他们的名字,却突然发现叫不出口。
他们叫什么?叫什么名字?
我呢?我又叫什么名字?
我叫……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无影灯。
“这里清洁、稳定、安全。”
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突然蹦进了脑海,像一个弹跳球,蹦跶了几下又慢慢滚远了。
“阿弗洛狄忒计划。”
“……探讨污染系人在污染化与精神能力的关的过程中iuycdvdjcbekjry*缺是难以点控制wudycvdcbejkh%&&转而从污染源提udy#¥##cwcqbbw@yrjhbcdk稳定精神实现返老还童抵达永生。”
这是什么东西?
话语几乎具象成了纷杂的文字,大大小小在视线前飘过,湖中游鱼般无规律地运动,又忽而不见。
一种清凉的药剂注射在手臂上,我能感受到液体的流动,麻木的身体得到安抚,似乎恢复了动力。我积攒起力量,一鼓作气从床上坐了起来。
“轰!”
爆裂的火花在街角炸开,激光武器在合成板墙面上留下灼烧的痕迹,硝烟味、机油味、血腥味,杂糅的气味搅合着爆炸的喧嚣,一道飘了过来。
我靠坐在一堵矮墙后,躲避突如其来的火并。有一片燃烧着的衣服碎片,像是蝴蝶一样轻轻飘了过来,又落在地上。
这本应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混乱的下城区时有发生,我突然很想离开。这里的舞蹈,是一只美丽无用且脆弱的蝴蝶,一簇火苗都能伤害它。
我想举起双臂,却猛然脱力,世界变形,跌坐在一把柔软的椅子上。
“阿佛洛狄忒有着最完美的身段和样貌,象征爱情与女性的美丽,被认为是女性体格美的最高象征。”面前那个女人戴了一副红框眼镜,一缕略长的刘海从耳后垂落,她头也不抬地在个人端脑中查询着什么,微笑道:“您不必疑虑,这只是项目的名称而已,可以理解为一个寓意。”
我连连点头,听见自己的声音:“啊,不不不,我没有疑虑,只是随便问问……”
女人抬起头,直视过来,她的面容像被橡皮擦去,只剩下一片模糊,唯有薄薄的嘴唇还在,扯出一个笑的弧度,她牙齿细白,声音有种令人信服的专业性:“请不用担心,您可以在网上查询到项目资金的来源,这属于银沙集团的福利慈善投资之一。如果不接受机械改造义肢的情况下,只有我们能为您提供更好的方案。”
我说:“好的。”
后脑勺好像有一点点痛,又有些眩晕。也许是灯光太亮,所以目炫神迷。巨大的水晶吊灯投射下斑斓光影,如同水银泄地。我踩在厚厚的红金地毯上,静默无声,总感觉还少了些什么。
啊,是观众。
还需要观众。
“这里清洁、稳定、安全。”
疗养院内空无一人,我从病床上醒来,躺在一片寂静中,感到很孤独。于是我又成了很多人,很多个自己陪着我,不会太孤独。
时间流逝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我用了很长时间去理解,终于模糊地意识到这里是多层的梦境。
我在心中把这里比喻为蜘蛛网,一层又一层的黏液,将轻盈的蝴蝶困住,身体被吞噬,只留下两只艳丽的翅膀。
时不时有人会进入,我在疗养院里守着,希望他们不要深入,但往往事与愿违。新来的猎物挣扎着反而将自己缠绕得更紧,直到跌入下一层罗网。
等等,我是谁?我的爸爸妈妈是谁?那些对我说话的人是谁?我想做什么?
“我想跳舞。”
我想跳舞。
陆陆续续的观众进来了,他们神志不清,却狂热想要看我的表演。剧院是个被上了发条的八音盒,我是唯一的舞者。
我想保护他们。
我的舞蹈有意义吗?
舞台的中央,一束追光灯打了下来,巨大的帷幕拉开。无数观众为我欢呼,为我落泪,这是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场景,现在终于成了现实。
我要为了他们舞蹈。
舞蹈有什么用呢,我一度理解不了自己的执念,它太漂亮以至于无法与现实生活兼容,关上灯只剩下空落落的影子。现在,我终于理解了舞蹈的意义,也许这就是我的使命,我就是为了保护观众而生的。
我站在台上,举起双手,波浪从指尖连绵到胸膛,青春的力量在身上奔涌。
直到新的客人来到。
我不想让她深入,尝试过制止,但没有用。也许我心里也有着隐秘的期待也说不定,总之,她还是踏入了剧院。
我多了一名观众。
但她和别的观众不一样,她似乎并不需要我的舞蹈提供庇护,在观看表演时心不在焉,甚至闭着眼睛。
“永远看着我吧,我们都出不去,好在我的舞蹈能保护你们。”
我想保护她,于是下了台,希望她能长长久久看着我。
黑发黑瞳的年轻女人看着我,眼神像刀锋一般冷静锐利,她说:“骗子。”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对沉静的眸子清明无波,能倒映出一切真相。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我是被蛛网困住的蝴蝶,也是固定蝴蝶的标本针。这里一直以来都没有观众,包括我在内,只有一群苦苦挣扎且无果的猎物。
只有她才是真正的观众,是我唯一的观众。
世界一层层溃散,露出冷酷的内里,我前所未有的神智清明,只希望临别的期限拖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至少,能够我跳完一只舞——在真正的观众面前。
她会为我献花。
刀面如镜,映照出我的影子,早衰的舞者垂垂老矣,白发苍苍,我却感到如释重负。在沉入黑暗的最后,我模模糊糊地想。
我是谁?
这是一个被遗忘了很久的问题。
我是……文俞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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