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恩久久地看着她。
就在安曼达以为他要拒绝她的请求时,医生从仪器旁站起身,叹了口气。
他没说什么,从一块帘子后推出了一只高高的躺椅,躺椅背后连接着无数根管子。
“刚到货的脑机椅,恒智公司的,保证舒服。”索恩拍了拍柔软的全身椅垫,示意安曼达躺上去,“连接脑机的时候,想象着你那个意识空间的样貌,知道吗?”
“明白。”安曼达躺进椅子。
脑机椅像街头的按摩椅那般,柔软的垫子迅速包裹住她身体的每一块肌肉,令她深陷其中。
她此前从未接触过这种几乎是专供黑客使用的躺椅,当下感到有些新奇,就睁着眼睛,看索恩把各类仪器推到自己身边。
索恩伸出手,绕到安曼达的颈后,摸索到长发下一处细微的凸起,揭开了那个开关,露出几根缠绕的线路管道。
管道一直向下延伸,将人体的肉身和植入的义体连接在一起,这就是现代改造人的脑机接口。
索恩将一根连接着大型计算机的线路伸过来,插入安曼达颈后的接口,指示道:“你已经接入了计算机网络。现在平躺下去,想着你的意识空间。”
“好烫!”安曼达坐起身惊呼。
接上计算机的一瞬,全网的算力涌向她的身体,体温一下子飙升,五脏六腑灼烧般地发烫。
“正常情况,所以让你平躺。”索恩冷静地说。
看见她不太习惯使用脑机椅,医生立刻压住她挣扎的四肢,不由分说地把她按进椅垫里。
冰凉的触感,透过运作的椅垫,温柔地裹住了安曼达的全身。
脑机椅的降温效果,马上将安曼达因高温而模糊的意识拉回了现实。
她抬起头,看着索恩那双透亮的绿眼睛,喘气道:“脑机的副作用这么强……真是没想到……”
“唉,又是个不会用脑机的……”索恩抱起手臂,一脸担忧地看着她,“你身上的植入体都是战斗义体,没什么方便散热的部件。又不会使用脑机椅,这么被烫一下也很正常。”
“进了意识空间,你可千万要小心。”他伸手抚上她的眼皮,轻轻将她的双眼合起来,“就记着,你还要出来,还要练刀复健呢。”
“我不练刀,”安曼达跟着合上眼,感到索恩的体温透过了覆在她眼睫上的掌心,“我就想着,还得出来找你喝一杯,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索恩似乎发出了笑声。
但在她听来,外界的声音在闭眼的一刹,全都遥远而模糊得像窗外的雨点。
她的身体不断下坠,却又轻得像一根羽毛,没有身处坠落的直升机时那种危机感,而是任由自己被引力牵引。
安曼达起初感到身周陷入沉寂的黑暗,但她还记得索恩叮嘱她的,要想象那个意识空间的样貌。
于是她开始回忆那栋小平房里的每一个细节,慢慢地,安曼达发觉有一束微弱的光,从角落投在她的眼皮上。
她睁开眼,整个人从半空中轻轻飘落到地面。
脚下是一望无际的碧绿原野,抬头看,视线边缘有一排独立的平房。
正是她度过人生前十三年的欧若拉公园,坐落在中枢城的界限边缘,离喧嚣的城市还有好几公里。
在赛博朋克化的世界,能住在独立的平房里,不用忍受高楼之间阴暗潮湿的街道,才是财富与地位的象征。
安曼达站在这个遗世独立的小型社区前,随手摘起脚边狭长的草叶。风吹得它在空中飞舞。
阳光穿过飞旋的草叶,落在她的颊侧,弄得脸上的绒毛痒痒的。
连叶片飘过空中的轨迹,都如此逼真,让人分不清现实与幻象。
指尖用力,草叶在她手中断为两截。
下一秒,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原本断成两截的草叶,在空气中一闪,透过一道淡蓝的光芒,直接消失在眼前。
安曼达深吸了一口气。
正如她所想,这个根据她的一段特定记忆构建的意识空间,其实只是某种循环。
循环播放着她的记忆,而不会向前发展。
被她掰断的草叶并没有真正断裂,而是随着那段记忆滚动结束,重新回到了她脚下,刚刚被她拔起的位置。
只是这个意识空间太精细,连一片草叶,都处理得栩栩如生。
按照索恩的理论,脑海中存在着场景如此精细的意识空间,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意味着,这段记忆给她留下的阴影,是连濒死的危机感都无法抹除的。
又或者说,大脑在感到身体遭受死亡的威胁时,自动将她带回了这里。
安曼达穿过这个名义上是公园,其实算是某种中产聚居小镇的地方,走在铺满鹅卵石的小道上。
身体像是有记忆,无需大脑思考,自动引导着她,走向那栋红砖的二层小楼。
她八岁以前的家。
沿途的房屋门窗紧闭,路上没有人声和响动,只有某种草虫的嗡鸣。
安曼达将掌心按在门上,却没有急着推开,而是侧过头,将耳朵贴在了门上。
隔着门廊,她清楚地听见了,屋内电视播报新闻的声音。
“中枢城的观众们,现在将视线转向本地新闻,关注白海区外围智能轨道系统严重事故……”
是一段关于轨道交通事故的新闻。
像她前两天刚在意识空间中苏醒时,听到的那段新闻,一模一样。
——是那段轨道交通事故的新闻。
不会错的,这个按照她脑海最深处记忆重构的意识空间,就是在循环安曼达十三岁那年的一段记忆。
那段特定的、倾听着这则新闻的记忆。
安曼达缓缓推开了门。
阳光斜斜穿过百叶窗,落在老宅那张有所磨损的茶几上,空气里飘扬着一股新煮的咖啡香。
智能投影的电视屏正播放着当日的新闻,一身粉西装的主持人,声音一如她记忆中那般平静、隔岸观火。
“……列车脱轨已造成至少23人死亡、12人重伤,遇难者包括资深生物研究所成员,”主持人一板一眼的念出了那个名字,“保治茜博士。”
“妈妈……”
毫无预兆地,死死盯着投影的,二十三岁的安曼达,喃喃地念出了那个称谓。
她蜷缩在客厅的地毯上,双手按住膝盖,不由自主地关注着这段新闻。
电视上的主持人,继续介绍着遇难女人的生平:
“已罹难的保治茜博士,是麦尔肯星生物科技领域的核心人物,曾主导仿生神经网项目,推动电子脑与人脑接口革命。她也是著名科学家达里尔·康德拉博士钦点的接班人,带领的团队延续康德拉博士的研究路线,被学术界视为次世代仿生技术的关键推手。保治茜博士的离世,无疑是科研界的巨大损失。”
“事故发生后,”主持人咳了一声,“外界质疑系统预警机制紊乱,但轨道系统的承建商恒智企业,暂时未就故障原因作出回应。恒智股价当日大幅下跌,政府已介入调查。”
安曼达身周的空气出现了一刻短暂的波动,投影上的内容凝滞在主持人话音落下的那一帧。
几秒过后,新闻播报再次回到了开头:“中枢城的观众们,现在将视线转向本地新闻……”
就连主持人脸上亮晶晶的汗水,也消失不见了。
像那根被掰断却消失在了空中的草叶,一切再次开始循环。
欧若拉公园和红砖小筑的场景,只是建立在一段三分钟的新闻播报上。
她脑海深处,无法磨灭的阴影。
安曼达叹了口气,端起桌上散发出香气的咖啡,浅浅抿了一口。
新闻恰好再次结束,杯子马上从她手中消失了,重新回到桌上。
舌尖却绽出了咖啡香。
“看来也不是什么事都做不了……”她低声说,怀念地环顾着屋内的布置。
安曼达当然记得这一天。
像一个平常的中学周末那样,父亲跟着昆特长官在其他城市出差,母亲去研究所加班,她起床的时候,保温柜里还有母亲出门前煮好的咖啡;端一杯到客厅,放着音乐写作业,中午就吃昨晚的剩饭。
可是这一天,她却接到了母亲同事打来的全息通话,让她打开投影,观看突发的新闻。
保治茜博士清晨出门,乘坐的磁悬浮列车因智能系统调度故障,在白海区外围脱轨爆炸。
她记得自己看完了这段新闻,瘫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直到母亲的同事打开家门,一把把她拉上车,径直去了医院。
在重症病房外,她第一次见到,从外地匆匆赶回中枢城的父亲,流下了连绵的眼泪。
一个月的葬礼后,她跟着父亲搬家,进入军事学院,又去了沙漠边区,再也没有回过中枢城。
像索恩告诉她的那样,或许是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每当安曼达试图回忆这段日子,细节总是那么模糊。久而久之,她也就将这段时光,深深埋在心底。
却想不到,母亲的死对她造成的伤害,足以在她的潜意识里,建立起一整座欧若拉公园。
即使只是不断循环着一则新闻的时间,这个意识空间的精细程度,也足够让索恩这些外人,迷路个三天三夜了。
安曼达再度叹了口气,抬起视线。
目光穿过新闻频道的投影,落到了客厅后面,紧闭的房间门上。
她蓦地屏住了呼吸。
她依稀记得,在母亲死后,她再也没有进入过她和父亲的卧室。
那时她才八岁,就算是二十三岁的她,又怎么可能拒绝再次见到亲人遗物的诱惑?
安曼达站起来,心跳急剧加速。
像一个打开礼物盒的孩童那样,她清晰地听见了自己万分激动的心跳声。
她握住了门上的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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