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那扇嵌满锈斑的合金舱门，闷热的空气立刻扑了上来，混杂着机油和焊接金属的气息。
安曼达走进室内，眼前的空间像一座倒置的迷宫。
原本废弃的货运船坞被分隔成密密麻麻的摊位，一层层钢板围在码头大厅周围，像进入了巨大的蜂巢。
上层是狭窄的走廊，低矮的天花板悬挂着临时接线的灯泡，昏黄的光在涌动的人脸上拉出阴影，通道通向一扇关得紧紧的大门。
一楼是被改造的大厅，摊主们在地面焊上金属台，或者直接铺一块布，将零件和武器摊开。
空气里回荡着机器的低频轰鸣，码头底部的通风机正强制抽气。
热风从通道尽头卷来，混杂着金属粉尘，令安曼达不得不眯起眼。
她在人群里穿行，背着不起眼的黑色网球包，目光扫过大厅摊贩。
大多数摊位售卖的是拆解后的义体零件。
关节轴、微型马达、感应芯片，全都摆在油渍斑斑的金属托盘里，任人挑拣。
明明刚开门，时间还很早，大厅里却已经挤着不少人，不愧为中枢城最大黑市。
大概有许多像她一样，不方便在更多人面前露脸的客户。
摊主们像见惯了这个场景，站在各自的摊位里面，聊天或擦拭肮脏的二手义体，偶尔和路过的熟面孔打个招呼。
也有几个人明显认出了索恩的脸，但都是迅速避开了。
像是在避嫌。
安曼达脑中传输了索恩给她的地图，标注的坐标一闪一闪，指示在负一层的仓库。
出发之前，索恩提醒过她，要想进入仓库，就得去找特定的人。
她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的动作显得平静而自然，径直走向一楼大厅的角落。
那是一个挨着上楼楼梯的小摊，摆着几只机械四肢，义体看起来灰扑扑的，丝毫不起眼。
安曼达站到摊位前，向摊位里望去。
一个被面罩遮住下半张脸的瘦高男人，在摊位的阴影里侧过脸。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灰白的眉毛微微一抖，似乎有些惊讶。
“早上好。想找点什么？”男人的声音很沙哑。
“D4型号开头的机械臂，整装的，不是零件。”安曼达平静地回答，仿佛只是想找一个普通的义体。
男人看也没看她，用一块肮脏的破抹布擦拭着手上的零件，慢吞吞地说：“我这儿没有这种东西。”
安曼达没说话，只是抬起手，将外套袖口向上推了一点。
昏黄的灯光下，露出的半截护臂，上面赫然带着军队的徽纹。
对面的眼神立刻变了。
男人迅速放下手里的零件，仔细打量着她的护臂。
“我奉上级命令行事，也知道你们的仓库里都是这种东西，你最好马上带我去见主管。”安曼达伸出手，拦住男人想要触摸护臂的指尖，声音带着警告的意味。
男人眯起眼，警惕地压低了声音：“可是军方没有指示我们，说今天有对接的采购任务。”
她拧起两道细长的柳眉，一只手压在腰间的手枪上，故作傲慢地冷道：“没通知你？那你得考虑，是你的主管没告诉你，还是你没资格知道。”
安曼达逼近面色微变的摊主，作出一副欣赏着他脸上恐惧神情的表情，轻轻呵了一口气：“你要继续挡路，妨碍了军方的特别行动，等到军方问责的时候，算谁的错？”
面前的绿眼睛目光如刀，一瞬间散发出凌厉的杀气。
“行了行了！”摊主慌忙举起双手，“我带你去就是，这边走这边走……”
安曼达满意地退开一步，跟在急忙从摊子后面跑出来的摊主身后，踏上前往二楼的步梯。
事情果然和索恩所描述的一样。
昨晚分别前，索恩看着她倔强的神情，无可奈何地叹息道：“拜托，就算你知道这个机械臂在黑市仓库里，也不是想进去就能进去的，明白么？”
看着她歪头示意他继续说的神情，索恩扶额道：“仓库这种地方都有专人把守，没有黑市主管的许可，你非但进不去，连进去的门都找不到。”
“那么，”安曼达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听索恩说的话，“我要怎么样，才能进这个隐蔽的仓库呢？”
索恩黑着脸在自己的白大褂里摸索，随即将一个的护臂扔在病床上。
她一怔，捡起那个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护臂，指尖摩挲着上面绣着的军方徽纹，问：“什么东西？”
“军方和黑市的交易。”索恩面无表情道，“军方有时候需要从黑市收购物品，所以有设置黑市军需商。这个护臂就是军需商的身份证明，你戴着去一楼的楼梯角找一个特定的摊主，他会带你去二楼见主管。你说你是来收购这个型号的机械臂，到时候把你要的混在那堆机械臂里面，一起运到军需品存放的地址，没有人会怀疑你。”
“等等，”安曼达翻来覆去地察看着护臂，产生了一丝怀疑，“这么旧的东西，现在还有用吗？你是怎么拿到的？”
“这是我的护臂，只是我很久没有接到采购任务了，”索恩耸了耸肩，“军方那些人知道，没有人会比义体监察员和义体大夫更了解那些东西。让义体大夫负责采购，也更方便核查货物质量。”
“军方果然和黑市——”
“对，军方和黑市有合作，军方才是黑市的最大保护伞。”索恩再次叹了口气，打断了安曼达，“你要知道，中枢城里总有平民买不起上等义体，难道就要放任他们的身体被下三滥的义体拖垮么？放他们一条生路吧。黑市的存在，除了提供一些越过社会红线的物品，也是维持努比斯星稳定的重要手段；当然，一旦黑市行为有所过火，我肯定上面会毫不犹豫地出动武装。”
“……你说的也是。”安曼达垂下眼睫。
索恩看着她，最终伸出手，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欢迎来到现实世界，孩子。”
安曼达戴着索恩的护臂，跟在摊主后面，上了二楼。
一楼大厅全是各种摊贩，本身已经足够令人眼花缭乱，没想到二楼的入口大门背后，是更加复杂的道路。
入口隔绝了一楼和码头外的海港，是单独分隔的一整层楼，沿路建造着数个小型会议室，坐着三三两两的人。
身前的瘦高男人走得飞快，安曼达一步不落地跟着，心里飞快地默数自己转弯的次数。
这个地方就像野兽的腹腔。
走错一步，可能再也找不到出去的道路。
男人带着安曼达，穿过两道低矮的铁门，来到了另一条走廊入口。
空气里的机油气味已经淡去，这里似乎是某个办公室，专门用于接待需要洽谈的客人。
入口处站着两个身背冲锋枪的守卫，见到摊主领着一个不期而至的人，立刻警惕地抬头。
看清索恩的脸，一名守卫率先松懈下来，伸手招呼道：“索恩先生，您今天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安曼达事先不知道还有认识索恩的守卫，也不知道索恩在黑市的作风，只好学着索恩的说话风格，试探着滴水不漏地答道：
“早啊。军方刚刚决定的闪电行动，我也是临时接到任务。”
两名守卫自然地退开，看来安曼达的大胆试探没有露馅，索恩在此地也是那种轻松的老好人作风。
安曼达也就有了底气，跟在摊主后面昂首阔步。
摊主推开一扇沉重的防火门，里面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堆着封口的货箱。
似乎是因为守卫认识索恩的脸，高瘦的男人略微安心，一边走一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安曼达说：“你要找的东西在仓库，不是随便谁都能见的。”
安曼达保持沉默，只是微微点头。
她知道自己现在要表现出一种理所当然的姿态，才能让对方相信，她就是军方派来的军需官。
走廊尽头是一间改装的办公室，摊主再次替她拉开门，朝她微微鞠躬，马上站进了办公室的角落。
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运输执照，看起来还挺正式，就是年代久远了。
办公桌后坐着一个身穿深灰色大衣的中年女人，这时被开门的声音打扰，抬头看着站在面前的不速之客。
女人的左眼是一整块义眼，散发出金属特有的冰冷微光。
她马上认出了索恩，矜持地蹙眉道：“索恩先生？很久不见，您怎么来了？”
又扫了一眼角落瘦高的男人，笑道：“这个摊主没见过您，平常接头的都是其他人。没为难您吧？”
她的声音同样低沉，自带不容置疑的气度。
安曼达和中年女人握手，学着索恩的腔调，招呼道：“人还算机灵，没耽误我事。医院接到军方的通知，有个闪电行动，让我来紧急采购一些特定的义体。”
“我这边没收到邮件啊？”女人看了看电脑，露出惊讶的表情，“今年过来的都是竹内小姐吧，怎么今天劳烦您光临了？”
安曼达一时有些语塞。
面对刚刚那个摊贩，威胁还有点用。
现在见到主管，但若她一定要邮件才肯带她去仓库，她又该如何是好？
女人的义眼转了转，压低了声音：“索恩先生，我们和军方始终是生意，邮件都是汇首付款的依据，好让我们找军方的财务科要汇款。您看，我们也不想耽误闪电行动……”
安曼达暗自送了口气：对方只是想要钱，不想被拖欠！
“对了，首付款。”“索恩”一拍脑袋，露出后知后觉的神情，“你看看，一般是财务负责划款，这次事发突然，要先转移军需品，所以暂时还没有邮件，我都忘记了。”
她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张准备好的金钱芯片，压在女人的办公桌上：“不过，也是因为没有邮件，我还得确认您愿意出货，才能汇款。”
“您请说。”女人看见汇票，神情认真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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