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凝姝做了一个梦。
久违的故人,猝不及防闯入梦中,回忆与现实交缠。
好似重新经历一次过往,又好似一个旁观者,静默凝望旧事。
* * * * * *
当年,涂丹阏氏夺走穆凝姝嫁妆后,将她扔在马厩,任人凌辱。
她周身仅剩一支随身的梨花银簪,握在手中。武器不堪一击,敌人却是几十个粗壮男奴。
一个少年身形的人忽然窜出,挡在她身前。
穆凝姝不至于天真到以为这人是救星。
奴隶的世界里,狼多肉少,想分一杯羹,全靠拳头硬。这个人,也是只想夺得先机。
少年虽勇猛,但男奴们多势众,轮番上场,他无法持续招架。在双方僵持的短暂空隙中,他一把抓住她,飞快扯进圈地旁的棚屋中,以重物抵住门。
外头的男人们抢不过人家,先是骂骂咧咧,而后又是阵阵嬉笑和口哨声。
她初来乍到,听不懂敕加语,但感觉得出,那些人在幸灾乐祸。
月光漏进棚屋,照在少年脸上。
烧伤遍布,血肉翻转,经刚才打斗,额头血流如注,淋在沟壑纵横的脸上,惨烈恐怖。
若非眼珠里还反射着月光,她都不敢确定,他是个活人。
她默默捏紧银簪,但凡他敢靠近,便殊死一搏。
他却调转方向,去到在另一角落里翻找东西。没一会儿,朝她扔去一床破毯子。自己则在角落里坐下,闭上双眼。恐怖暗沉的脸上,彻底没了半点儿光亮,像具濒临腐烂的尸身。
那是她嫁到涂丹部的第一晚。
即使经年已过,即使在梦中,她仍能感受到那份绝望,以及死里逃生的猛烈庆幸。
公主与马奴同宿一夜后,从云端跌入了污泥。
如涂丹阏氏所愿,涂丹单于对不详不贞的中原公主,不屑一顾。
她自此留在奴隶们的圈地中,连王帐都没进过。比起不怀好意对她笑的男奴们,她更愿意靠近昨夜那个少年。
大家都叫他莫勒钦,一个不久前才被抓到涂丹部,最低贱最丑陋的马奴。
莫勒钦住在马厩旁的破旧棚屋中,白日里干活儿不在。回来后,发现家中多出一个她来,视若无睹,没有驱赶,也没有任何话语。
这样的态度,让她心安,就此住在这破旧棚屋中。
其他奴隶路过马棚时,故意大笑,不怀好意吹口哨。
她不予理会,跟着莫勒钦一起喂马干活儿,渐渐学会刮毛、修蹄等事。
莫勒钦很擅长养马,无论多骄纵的马儿,到了他手上,都能喂养得肥肥壮壮。
纯血马儿吃的用的都比奴隶好,偶尔有贵人的马让他养,他偷偷带些马粮回来,给她吃。帮她涂修马蹄的膏药,治疗冻疮。
她不会说敕加语,不认识敕加文字,这些也都是莫勒钦教她的。
他的声音低哑得不正常,像风吹过砂砾。应该是与生俱来的残疾,或是像他恐怖的容颜一样,被火烧伤过而致残。
此时在梦中听见,她却觉得,他的声音胜过世间一切曲调。
最寒冷的严冬中,冰雪覆盖小棚屋。他们拿着树枝,在雪地上写字。很多奴隶不识字,莫勒钦认识的字也不多,一个慢慢教,一个慢慢学,雪地上布满字迹。
夜里,她缩在他身旁取暖,他静默着,任由她将双手伸进衣裳中冰他。
连她自己都觉得过分,玩闹一会儿后抽出来,却被他再度拽回去,贴在自己皮肤上。
心脏在她掌下跳动。
他依然没说话。
总是那样沉默寡言。
咚咚咚。
宁静雪夜中,她与他离得那样近,每一声心跳,清晰可闻。
而在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心动怦然,震耳欲聋。
忽然,冰雪消融,梦境化为毒辣艳阳天。
于奴隶而言,冬日难熬,盛夏的日子也有另一番苦楚。劳作后浑身流汗,洗澡是桩大难事。
水源难得,住处离水远,奴隶未得允许不准离开圈地。
习以为常的糙汉男奴们不在意臭汗,但穆凝姝受不住。
莫勒钦和她趁喂马时,经常弄点水回来擦洗身体,勉强抵事,不痛不快。
一天夜里,他忽然将她拉到暗处,身后有匹马。
他将她抱上去,坐到她身后,一手执缰绳,一手牢牢揽住她,策马飞奔。
夏夜繁星璀璨,草原火光点点,旷野凉风莽莽。
那晚是火把节。
敕加族重要的祭神节日。上至贵族,下到奴隶,都可以自由休息一日。
没想到,他竟大胆到偷用马匹,还带她偷跑出圈地。
可她心底是那么那么高兴。
奔跑在旷野间,仿佛不再是任何人的奴隶。
就这样跑一辈子,永远不要停下,该多好。
马蹄止步于湖边,水草丰茂。
莫勒钦带她到芦苇繁茂处,“可以洗澡。”
他费力气带她跑这么远,是为了让她好好洗个澡?
她心中升腾出欢喜。
莫勒钦转过身,走进芦苇丛中。
等他消失无踪后,她脱去衣裳,步入水中。
月光映在水面上,银波潋滟。
四周只剩虫鸣,寂静得吓人。
洗了一会儿,她忍不住问:“莫勒钦,你还在吗?”
“在。”
芦苇丛中传出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她再次确认:“你还在吗?”
“在。”
一阵窸窸窣窣后,芦苇丛中传出笛声,缥缈苍茫。
她放下心来洗澡,玩水玩得欢快。
笛声一直没停。
他在告诉她,他还在。
待洗漱完后,她走进芦苇丛中。
月光下,芦花飘扬,莫勒钦坐在芦花间,垂首吹笛。
骨笛在他指尖,泛着浅淡银光。
此去经年,梦中重现,她惊觉,细节镌刻在记忆深处,竟如此清晰。
“莫勒钦。”
她喊他的名字。
芦花中的少年闻声抬头。
赫连煊的脸,赫然在目,黄金双瞳冷冽锋利。
穆凝姝瞬间惊醒。
咚,咚,咚。
耳畔传来心跳声。
她回过神来,抬眼看去。
毡帐穹顶处,月上中天,月光正好洒在床榻间,映照着赫连煊沉睡的脸。
这张俊美若神祇的脸庞,竟令她心生失落。
穆凝姝微微叹气。
原来是枕在他胸膛上睡着了。
难怪梦里的心跳声格外真实。
既是醒了,她该回到原处躺好。
却,并不想做这件该做的事。
她继续缩在赫连煊怀里,脑海中全是刚才的梦。
逃避许久的回忆,忽然侵袭而来,难以抵挡。
现在的她过得很好。
第三个夫君,确切说,是她的君主,对她很大方。
吃得饱,穿得暖,夜里能拿他来当暖炉用。
他还带她去骑马,帮她涂药。
就像那时候的你一样。
莫勒钦,
你呢?
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 * * * * *
午夜梦回,旧事重现,分外惹人惆怅。
“怎么醒了,做噩梦?”
穆凝姝小动作太多,终是将赫连煊弄醒。
他眼眸未睁开,声音低沉得很,让她一阵恍惚。
她呆愣片刻,故意轻咳两声,道:“没……我、我有点儿冷。就醒了。”
揽在她腰间的长臂挪到肩上,将她整个人团在他怀中,“现在好些?”
穆凝姝惊讶于他的好脾气。
作为一普通人,她要是半夜被人吵醒,都会忍不住骂几句。他今日开宴席,教她骑马,一口气没歇又去处理紧急政务……居然夜里还这般能忍。
赫连煊是什么神奇戏精品种,敬业得可怕。
有时候,她的好奇心也很可怕。
比如此时,她非常好奇他的底线。
穆凝姝又假咳两声,往他怀里挤一挤,故作娇弱道:“好些了,但是脚还是好冷呀。”
赫连煊长腿一抬,让她双脚贴在他腿上。
皮肤间毫无阻隔,热量迅速传递到她冰冷似铁的脚上。
这样一接触对比,她才发觉自己那双脚冷得可怕。
她往回缩。
“你安分点。睡觉。”赫连煊却压住她的腿,手臂也搂得越发紧,“公主殿下真难伺候。”
言辞本是教训,却因声音里带有慵懒睡意,竟显得意外温柔。
她不再乱动。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反正他雪地里还能穿单衣,不怕冷。
她心安理得享受人肉暖炉。
如今,她也是出息了。
怀里抱着一个男的,心里想着另一个男的。
……根据她接受的教育,这种行为是不是不太守妇道啊?
她思虑三秒后,再度心安理得。
看赫连煊对她揽肩压腿的流畅程度,这种事绝对没少做。
在她之前,必定拿这套哄过不少女人,否则不可能如此熟练。
她才心里想一个,简直亏到姥姥家。
算账一番后,她更加紧密地贴住赫连煊取暖。
公共暖炉,冰他丫的,千万别客气。
* * * * * *
王庭中,赫连煊偶得空隙休息,吩咐道:“札木尔,让人将孤帐中的被子换床厚的。”
札木尔作为近侍,心思周密,关切道:“单于可是身体抱恙?我这就去叫个御医来给您看看?”
最近倒春寒,灾情多,每天的政务奏章都堆积如山,赫连煊批完后,经常跟众王公大臣连开几个短会,商议灾情和流民安置等事,从早忙到晚。
这么个熬法儿,铁打的人都受不住。
札木尔跟在赫连煊身边好几年,知晓他素来不怕冷,行军时,日常风餐露宿,现在忽然让加被子,可谓极不寻常。
赫连煊道:“孤无恙,是公主怕冷。”
札木尔放下心,笑道:“好说。我等会儿就让嬷嬷送床过去,拿最厚的羊羔绒毯子,绝对够暖和。”
赫连煊道:“不必。比现在稍厚即可。孤还得活着。”
札木尔素有解语花之名,短短一句话,足够他解析出本质来:是凝姝阏氏怕冷,单于才换厚被子迁就她。
札木尔:“单于,您平日里政事繁忙,夜里再休息不好,那可不成。照顾好君主是妃嫔职责,合该她来迁就您。况且咱们又不缺被子,您跟阏氏各盖各的,多舒坦。您本就火气重,盖那么多,会上火的。”
听到“火气”二字,赫连煊也发觉,最近几天,他火气的确有些重,却不是札木尔口中的那种。
骑马那事后,穆凝姝不如先前那般怕他,一睡觉就贴住他,越来越肆无忌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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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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