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之祸

三根银针细如牛毛,寒芒闪动,眨眼便被冷面女郎扎到张老婆子头上。

不过须臾,张老婆子呻|吟一声,竟然真的喘过一口气来。

“阿婆?阿婆!你醒了……”

张老婆子艰难地转动眼珠,认出趴在床边的孙女,虚弱地叫了一声阿娆。

阿娆闻言哭得更加厉害:“阿婆,我还以为……以为你已经……”

“把这个给你阿婆服下,可以多留她两天性命。”冷面女郎递出一只瓷瓶。

阿娆忙不迭接下,听见女郎后半句话,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女菩萨,求你救救我阿婆,我愿意当牛做马,一辈子听你使唤!”

女郎神色淡淡:“我不是女菩萨,我叫满庭芳,是位大夫。”

“满、满大夫,求你救救……”

“我不是正在救吗?”

满庭芳拔出银针,擦拭干净放回药箱,“我问你答,可还记得她在染病之前去过哪里?”

“阿婆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且在那段时间因为受了风寒昏昏欲睡,根本不曾出门。”

“吃过喝过什么特殊的东西没有?”

“我们没钱去看大夫,所以阿婆不曾吃药,至于食物,只有野菜、树皮……运气好些能在城里讨到食物。我们这些流民想要活命,只能有什么吃什么。”

虞雁书听着两人对话,心道这位满大夫与她想到一处去了,想从源头入手解决问题。

“只有这些?”

“是……”

满庭芳蹙起眉头,若是如此病因就难寻了。

“娆娘子,我也有一事想问,在此期间你一直与你阿婆待在一起吗?”

阿娆一时不解虞雁书是何意:“娘子指的是?”

越重霄补充道:“你会去城里讨生计,那你阿婆是一人待在家里,还是有人帮忙照看。”

阿娆摇头:“阿婆有病在身,我怎会放心她孤身一身,每每出去,都要央求邻居帮我照看一二。”

二人问罢,满庭芳已然明白过来,追问阿娆:“都有哪些人,带我去见他们。”

阿娆能托的人,也就左右两户邻居,满庭芳一一问过。

左边答曰听见屋里有动静便会进去看看,帮着张老婆子翻身小坐;右边答曰到了晌午,就将阿娆留的吃食端给张老婆子,尽管清汤寡水,也比让病人饿着要好。

两户都是好心肠的人家。满庭芳进了右边邻居的破屋,目光沿着地面上的一线血迹缓缓移动,最后停在藏在角落里的瓦罐上。

“这是什么?”

邻居压低视线,“讨回来的剩饭。”

满庭芳又看邻居一眼,对方不敢与她对视,只道:“我这里味道不好闻,几位快出来吧。”

满庭芳没作声,径直走向瓦罐。

这户邻居并未染病,露出来的皮肤也无外伤,地上却有血水滴落的痕迹,尽头正藏在那瓦罐底下。

邻居见她要看瓦罐,急着阻止,然而为时已晚。盖子揭开,酸臭之气顿时扑面而来,罐中堆着几块红黄相间的腐肉。

邻居面色发白,一把夺过盖子扣上,结结巴巴地解释:“那天我去山上,碰巧撞见一头踩到兽夹的野猪,这是那些猪肉……”

“野猪的油脂乃是白色,你这罐中的肉,油脂却是黄色。”

“是吗?你看错了吧,它就是白的。”

“既然如此,你再打开让我看看到底是黄是白。”

满庭芳步步紧闭,邻居的额头沁出汗珠,硬着头皮答道:“好吧,我说实话,其实是这些肉臭了,人家扔的时候被我捡了回来,我也不知到底是哪种动物……”

“撒谎。”这些肉拿回来时还有血水滴落,可见还算新鲜,腐烂是装入罐中之后才发生的。

满庭芳目光凌厉,直盯得邻居无处躲避。

“这些肉,是人肉,对不起?”

满庭芳道破真相,阿娆惊呼一声,难以置信地看着邻居:“你杀人了?”

“我不是,我没有!”邻居两眼发红,胸膛剧烈起伏。隐藏许久的事情被人一语揭破,他的心里竟然隐隐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是愤怒。

“这些肉是我从乱葬岗得来的。”

没有饭吃就会死,可是他不想死,活人帮不了他,死人能帮他。

近几个月,他一直趁着夜色偷偷跑去乱葬岗蹲守,碰到新鲜的死人就割了他们的肉包好,再挖个坑把他们埋了。

阿娆请他照看张老婆子,他没多想就答应了,反正他也只在夜里出去。

看见张老婆子躺在床上,整个人瘦成一把骨头,吃食却只有清水煮野菜,他一时心软,盛了半碗煮好的人肉端来,喂给张老婆子吃下,事后没对任何人提起。

“我没杀人,我没害任何人!”邻居死死抱着瓦罐,他已经忘了吃第一口人肉时是什么感觉,可是此时此刻,他的胃里翻江倒海,简直想把肠胃都吐出来。

“你以为我想吃吗?我没钱没家,官府也不管我……不吃人肉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阿娆瞳孔震颤,一想到阿婆也吃了人肉,不由得脊背生寒,人怎么能吃人呢……

满庭芳深吸口气,抛下屋内众人,头也不回地走向花子巷外。

“满大夫,请等一等。”

虞雁书追出去,满庭芳回头看她,眉眼比之前更冷:“叫我作甚?”

“你已经知道怪病从何而起了吗?”

“你不是也猜到了。”

饥寒迫,人相食,违天道,疫病生。

“满大夫是否有了治病头绪?在下粗通农术,对各类药用植物也算熟悉,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一定全力以赴。”

“我不需要。”满庭芳一口回绝。“离我远点。”

后面这句,却是对着越重霄说的。

虞雁书望向身旁的人,越重霄蒙着面,满庭芳既然认出了他,想来与他有过接触,对他的样貌十分清楚。

“你认识她吗?”

越重霄也在思考此事,只是他对满庭芳确实没有印象。“说起来,以前灵州有位神医也姓满,不知与这位满大夫有没有关系。”

虞雁书留了银子给阿娆,尽管满庭芳性情冷漠,虞雁书却很相信她的本事。

或许再过几天她就能研究出治病的方子,希望张老婆子能够撑到阿娆给她买药。

*

回去的路上下了雨,此后一连几天雨水时断时续,天上始终没有放晴。

虞雁书盯着屋顶,总觉得会漏雨,于是撑开纸伞遮在装书的木箱上面。

“娘子放心,这屋顶我亲自修过,绝对不会漏雨。”

自从怪病爆发,越重霄便一直待在家里。虞雁书看他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翻来覆去地摆弄短刀。虞雁书不看他的时候,他又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虞雁书能看见的地方。

比如现在,虞雁书刚撑开纸伞,越重霄就来安慰她放宽心。

“我很放心。”虞雁书嘴上说着,手上动作不停,把伞遮了上去。

好敷衍的女郎。越重霄抱起双臂:“箱子里是什么?娘子如此宝贝。”

“黄金屋,颜如玉。”

“这些就是让娘子‘粗通农术’的书?”

“是,也不是。从前读过的书都在家中,没能一并带来灵州,这些是我自己写的。”

两人正说着话,院外忽然传来韩郴兴冲冲的声音:“霄兄,嫂嫂,有办法了!”

韩郴伞都没打,冒着毛毛细雨飞奔过来:“太好了,大夫终于研究出了治病的方子。”

虞雁书面色一喜,下意识追问:“是满大夫研究出来的吗?”

“咦,嫂嫂怎么知道?正是满仁义大夫以身涉险去花子巷,找出怪病起因,这才对症下药研究出了方子。”

虞雁书凝眉:“满仁义是谁?”

如此一来,韩郴也愣住了:“嫂嫂说的难道不是满仁义大夫?”

“不,我说的是满庭芳。”

“这我没听说过,我只知道满仁义是济世堂的东家,济世堂又是灵州最有名的医馆,这次真是多亏了他。王知州已经宣称病愈,今日特意见了满大夫,要他速速配方卖药,救治百姓。”

虞雁书按下心中疑惑,二人俱是姓满,那冷面女郎许是满仁义的亲眷,不愿抛头露面,所以才把功劳推到满仁义头上。

不,不对,虞雁书随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测。阿娆称满庭芳为女菩萨,满庭芳都觉得不悦,可见她对大夫这个身份极为看重,又怎么会将心血拱手让人?

“嫂嫂你怎么了,是我说错话了?”

韩郴一头雾水,虞雁书敛起思绪,柔声应道:“没事,济世堂在何处,我也想去买几副药回来,有备无患。”

“不用那么麻烦,王知州命令济世堂分出人手,携带药材入村送药,我正是陪着他们来的。”

“那好,我去看看。”

车子停在村口,正好距离院子不远,两名济世堂的伙计一人拿药一人收钱,指挥闻讯而来的村民排队站好。

“我们东家心善,自从怪病爆发,一次整觉也没睡过,人都瘦了一圈,呕心沥血才制出这药方报给知州大人。”

伙计说完,听取百姓一片道谢之声。

“怪病来得又急又猛,捱到今天,东家知道大家都不容易,所以宁可自己亏钱,也要尽快把药送到大家手上。诸位只需买上两副,煎水连服十天,保管能够药到病除。”

“谢谢,谢谢,满大夫真是大好人呐。”

毛铁匠拄着拐杖挤出人群,他从前摔断腿都没拄拐,不成想如今肉芽长满了腿根,每走一步都剧痛无比,全靠拐杖才能勉强站起。

“我买两副,快点给我。”

“没问题。”伙计痛快地答应下来,“一副药十两银子,你买两副只需二十两。”

“什么?”毛铁匠惊得变了脸色,“什么药卖这么贵,里面放了金子不成?”

伙计呸了一声:“你以为随随便便就能治住怪病?这药比金子还难得。”

毛铁匠的脸皱成一团,赔笑服软:“那也不能卖十两一副啊,村里有几人能买得起?这不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吗?”

“你不买有的是人买。”伙计不再搭理毛铁匠,转头看向后面众人,“十两一副,少一分都不行。谁买?不买我们走了,还有好多地方要去。”

伙计说罢,真的做出要走的架势,村民赶紧拦住二人,苦苦哀求起来。

韩郴义愤填膺,冲过去质问伙计:“你们济世堂怎么回事?堂堂医馆在这种时候借机敛财,就不怕我告诉知州大人?”

伙计横他一眼,甚是不屑:“不劳你费心,我刚才说的你没听到吗?东家已经报、过、知州大人。”

韩郴睁大眼睛,王得全竟然与济世堂沆瀣一气?

伙计抛了两下手中的药包:“我再说一遍,这药比金子还难得,现在不买,等到药卖完了,你们就算出一百两也买不到。”

事已至此,村民心知再怎么哀求也没有用,家中有些钱的想着砸锅卖铁买上两副,实在没钱的悲从心来,忍不住掩面痛哭。

虞雁书面沉如水,对越重霄道:“我要去找一个人。”

“谁。”

“真正的满大夫,满庭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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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人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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