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舟的喉头像是衔了一块热炭,口干舌燥,五味杂陈。在灯下,郑独轩的视线在他身上盘旋了片刻,他不说话,也不催促陆行舟开口,聊聊近况?聊聊过去?亦或是未来的打算?今时今日,他们还能静下心来详谈么?
陆行舟冷不丁道:“好久不见。”
对上郑独轩他总是慢半拍,明明是很简单的话,他却要经过一些大脑放空的时间后,才能往外说。
郑独轩松开手,将玉剑递给陆行舟:“你想要它么?”
陆行舟目光一滑,不敢如实说。郑独轩将玉剑解下来,递给他:“那便送给你。”
“我何德何能。”陆行舟手上没有动作,视线游离,“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郑独轩不禁一笑:“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刚刚不是还想偷吗?”
陆行舟小声说:“今日是元宵,放偷节。”
“所以,‘你偷’与‘我送’,有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是你。”
“是我又如何?”
“我很抱歉。”陆行舟很庆幸自己今日戴了面具,他在面具下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我对不住你,我不好意思收你的东西。”
郑独轩的目光牢牢锁着他:“是因为青锋剑么?”
陆行舟说:“其实你什么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如果不是我,仇饮竹或许活不下来,他也没机会偷走青锋剑,然后……去杀了你的师父。”
“有人出了大价钱,哪怕仇饮竹失败了,阎王庄会派出别的杀手,我师父也不一定能活下来。而且,就算没有青锋剑,仇饮竹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完成任务,小舟,这不是你的错,我从未怪过你,你无需自责。”
“可是没有我,这件事就不会这么顺利。”
“你这是在钻牛角尖。”
郑独轩想,小舟还是那个小舟,他很容易原谅别人,却很难原谅自己。
陆行舟抬起眼睛:“我没有钻牛角尖,这件事的因果关系中确实包含了‘我’,我对你师父的死要负一定的责任,我不想逃避,不想轻描淡写地将责任撇去,不想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想自欺欺人。”
郑独轩说:“如果我的出现只会让你感到内疚,或许我应该离开。”他这样说,脚却钉在原地,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陆行舟轻轻拉住他的衣袖:“你当真不怪我?”
他的敏感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
郑独轩说:“运势无常,生死有命,我不怪你。如果真要怪,我只怪我自己,我怪我没有让师父提升对阎王庄的警惕,我怪我没有一直在师父身侧,才让仇饮竹有机可乘。但我也不想怪自己,除了凶手和幕后之人,我不想怪任何人,因为那于事无补。”
“幕后之人?你知道是谁害了你师父?”
“我仍不确定。”
陆行舟怒了努嘴,看出郑独轩并不欲跟他多说此事,便转移话题:“你为何要戴这个面具?”
郑独轩笑笑:“为了光明正大地偷东西。”
“这不像是你,你偷了什么?”
“我出门不久,还没来得及动手,就碰见了你。”言下之意,就是什么都没偷,郑独轩晃了晃玉剑,“这把玉剑送给你,不要拒绝我,好么?”
陆行舟问:“你带它出来,是为了让它被偷走的么?”
郑独轩点头:“算吧。”
“‘算’是什么意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有合眼缘的人愿意偷走,便让他偷好了。”
“若是不合眼缘呢?”
“那他不会得手。”
陆行舟压眉,只觉郑独轩这人好生古怪,在这样的节日中,不应该一视同仁吗?他居然还要看眼缘,要求真多。不过郑独轩还是让他的苦闷之心得以慰藉,那些过往似乎没那么重了,但也不至于立刻就成了轻飘飘的东西。陆行舟接过玉剑:“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郑独轩缩了缩手指:“你想去燕归堂看看吗?”
陆行舟来关州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见见吴家兄弟,他刚想说“好”,心中却像是被什么攥住了,剧痛来袭,他塌下肩膀,头无力地垂下,整个人往后倒去,他感到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了他,他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是极熟悉的景象。
陆行舟住在燕归堂的时候,窗户正对着院子里栽种的梅树,他又躺在这张床上了,满树繁茂撞进视野来,皎洁的月亮歇在枝丫里,晕开一圈圈的光。
郑独轩半隐在黑暗中:“你中毒了。”
陆行舟睡眼惺忪:“什么?”他中毒了?他明明什么也没干啊,为何会中毒?
郑独轩的声音很低:“你晕厥的时候,我搜索你的外衣,发现了一包糖。”
“那包糖……是我中毒的原因?”
“不错。”
“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要害我?”陆行舟回忆起那个男人的模样,他们素不相识,那个男人把糖送给他的时候,脸上也没有任何怪异的神色,那人看起来是个正常人,为什么要害他?
郑独轩问:“你还记得他的模样吗?”
“记得。”
陆行舟想坐起来,郑独轩按住他:“你现在浑身乏力,不要乱动。”
“我想画出那个男人的模样。”陆行舟被迫躺回去。
郑独轩说:“没事,我已经派人去找他了。”
陆行舟这才想起来,郑独轩是怎样的人。
“我不认识他……”
“我知道。”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害我。”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原本想偷我的面具,我说这个不能偷,他就拿出这包糖给我,说送给我,因为他急着回家。”陆行舟回想起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这是他也能做出来的事情,这有什么的。
郑独轩说:“别想太多,等把他带回来,就知道真相了。”
陆行舟问:“我体内的毒素清走了吗?”
“清走了,那毒不是剧毒,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损害,只是会让你昏迷、难受一段时间。”
“那就好。”
“你原先……不是百毒不侵么?”郑独轩的疑问似乎攒了许久,眉间笼罩着一点乌云般的阴郁。
陆行舟转念便明白了:“你以为……是因为你?”
“我不知道。”按理来说,取心头血不会改变人的体质,但碰上小舟,郑独轩不明白了。
陆行舟舔舔唇:“不是因为那件事,是因为……是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的身体遭到了很大的损伤,也失去了百毒不侵的本领。”
“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一言难尽。”
“是一言难尽,还是不愿同我说?”
陆行舟语调软化,声音却坚定:“一言难尽。”不愿意和郑独轩说?不算是。反过来问呢,特别想要跟郑独轩说那些事?自然也是没有的。“一言难尽”确实是最好的答案。
郑独轩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陆行舟盯着窗外的梅花,假装不知道郑独轩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摩挲。郑独轩忽然叹了一声,轻得像梦,他笔直凝视陆行舟:“我原以为……”
话说到一半,便停了。
陆行舟顺着他的话:“原以为什么?”
郑独轩抚了抚他额前的乱发:“没什么。”
窗外传来鸟叫的声音,郑独轩站起来:“人带回来了,你想亲自问他吗?”
陆行舟眨眨眼睛,觉得很疲倦:“算了,你问吧,问完告诉我结果……不管理由为何,不必伤他。”
“如果他想你死,也不必伤他?”
“想我死的人有过很多,我计较不过来了。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好。”郑独轩出去了。
陆行舟翻了个身,郑独轩在的时候那种压迫感总算消失了。其实他不害怕郑独轩,可不知为何,在郑独轩面前,他总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他看了会月亮,心想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好不容易提起精神来好好过元宵,又遇上些中毒的破事,真可恨。他想着想着,又睡着了,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郑独轩给他准备了洗漱的水、垫肚的粥以及熬好的药,陆行舟收拾好自己,才问:“问清楚了吗?”
“清楚了。”
“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糖里有毒。”
陆行舟一脸懵:“啊?”
“意思就是,想害人的不是他,是糖贩子。然后我便让人查了下,发现他没说谎,那糖贩子的生活过得很不如意,便想让世人都过得不如意,所以他在糖里下毒,谁吃着谁倒霉。”
陆行舟说:“所以,送糖给我的那人是好心办坏事了。”
“对。他吓得不轻,已经走了,恐怕以后再也不敢买糖了。”
“那糖贩子呢,你找他麻烦了吗?”
“没有,他被官府抓了。”
“这么快?”
“嗯,吃了糖之后中毒的人不少。”
陆行舟说:“幸好他没有下致命的毒,不然我们这些倒霉蛋就一命呜呼了。”
郑独轩冷笑道:“不过是个懦夫。”
陆行舟赞同:“确实。”自己过得不如意,如果是因为被人害了,那就直接去找当事人啊,害他们这些无辜的人算什么本事?连“冤有头债有主”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愚蠢的懦夫!
郑独轩说:“你已经不是百毒不侵了,以后凡事多留点心眼。”
陆行舟觉得,这是运气问题,是防不住的。但他只点点头:“我知道,我会多加小心的。”
“在好起来之前,不如你先住在这里?”
“……也好,我想去看看锁愁兄和非吾兄。”
郑独轩欲言又止。
陆行舟心里一紧:“怎么了?”
郑独轩委婉道:“吴非吾有很大的变化。”
陆行舟稍稍松了口气:“那也正常。”
郑独轩不忍,却不得不说:“他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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