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暗夜总是早早来临,街上亮起璀璨的星烛,灯火通明。天都巷照例是最热闹的,只不过经得前几日影庄之乱,那块儿地界,就成了热闹拥挤的天都巷上唯一冷清黯淡的地方。
影庄的牌匾已经被卸了下来,新挂上去的匾额,底子竟是用的羊脂白玉。上头龙飞凤舞三个大字“天下阁”,用夜明珠粉掺着金漆写的,着实华贵。
天下阁四处没有店家开门更没有商铺摊点,甚至周遭的老板都在琢磨着要出手自己的铺子,去别家地方再做了。
黑魆魆的夜里,天下阁门口也没挂灯笼,只那一块白玉镀金匾额,就已足够照亮门前一片了。
夜半,人群渐渐散去。灯烛也开始熄灭,最终只余天上一轮半残冷月。
一抹暗影在街边楼顶滑过,快得让人只以为是个错觉。
一袭夜行衣在天下阁后院落下。
眼前的屋子里隐了烛光,在外头已能感觉到里间人虚浮的呼吸,足见屋中之人是个半点功夫不会的普通人。
黑衣人向屋子走去,无声推门而入,循着气息来到床边,过程中不曾发出丁点儿动静。
屋外暗淡的月光将屋内映得尚可视物,床上躺着个人,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色里衣,身上盖着软绵的锦被没及胸口。
乌黑青丝衬得这人皮肤异常白皙,甚至有些发青的惨淡虚弱,面颊两侧有些凹陷显得极清瘦,却又无形销骨立那般令人发麻的过分之感。安静的睡颜几乎令人挪不开眼,更不忍发出声响吵醒了她。
黑衣人纹丝不动地站在床边,盯着这人的睡颜……良久。
“看够了没有?!”
娇嫩却含着些微怒意的声响忽然从身后传来!
黑衣人惊得猛然回头,便见门竟开了,外头站了个人。月光倒映,看不清眉目,却也看得出其人穿了一身鲜艳的红衣,听声音也该在十五六的年纪。
还是个小孩儿。
“你怎么来了?为何不是她?”
黑衣人在看向红衣少女的同时,床间之人缓缓睁开眼,只盯着床顶,默默出声。
黑衣人又是一惊,再回头,白衣人也跟着转动视线看了过来。
两厢对视。
白衣人眼中的黯淡灰色显露无疑,再一次令黑衣人倒吸一口凉气。
“你还是看不见?”,黑衣人缓缓发问。
白衣人不置可否,轻轻点头。
黑衣人闻之眉头一皱。半晌,嘴角挑出一抹疑惑又好笑的弧度,“那你怎知是我而不是她?到你开口之前,我明明未曾发出任何声响。”
白衣人一声轻笑,撑着床沿坐起身来,“因为味道。她的味道世间无二,我不会闻错的……况且,我与她以血盟誓,哪怕五感皆失,我的心也知道。”
黑衣人眉头蹙得更紧。
白衣人似乎能看到眼前人的表情,接着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虚辰。”
虚辰渐渐回过神来,看向延陵无脸上淡淡的笑容。
“她不会来的。”
延陵无依旧在笑,“为何?”
虚辰跳过了她的问题,她有更想知道的事情!
“那你呢?你这七年究竟去了哪里?当年的雷劫,我以为……我以为你逃不过了!可你明明活生生地就在这里,你为什么不回来找她?!”
延陵无看不到虚辰的样子,却能感受她此刻的心情。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汹涌难掩的心情。
延陵无低头,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挪腿到地上,摸索着床沿缓缓站起身,刚巧与虚辰错身而过,朝着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站定已久的孑舞阳不知从何处抽出一件外袍来,拉过延陵无的手将她带到身前,给她细细穿好。又变出件雪白貂裘为她披上,“夜深天凉,无无你就不要到外面去了吧。”
话虽是这么说的,可手中动作却未停。边说边给延陵无系紧衣领带子。
延陵无笑着伸手,正好摸到她脑袋,“你也会说夜深天凉,大半夜的小孩子就该乖乖睡觉去,出来乱跑做什么?回去吧,我不会冻着自己的。”,说着拉起孑舞阳的手,将她往外带。
虚辰见延陵无已走到院中,还指着朝西的方向让孑舞阳去睡觉,便也走出了屋子。
孑舞阳出了院门,孑飒与孑肆便擦着她肩进来了。院门口,孑舞阳还被孑肆拉住说教了几句,也无外乎是责备她不好好睡觉到处乱跑之类。
送走了孑舞阳,孑飒孑肆来到院里石桌边上。孑肆将手中端来的一个酒盅两个白玉杯放到桌上,便与孑飒一道站到了延陵无身后。
延陵无一路来到石桌边,半点岔路都不打,就像是看得一清二楚似的。
延陵无落座,朝着自己对面的位子伸手示意虚辰坐下。
虚辰走上前来入座,延陵无抬手给她和自己斟上了酒,半滴不带撒的。虚辰都不禁怀疑,她的眼睛到底是真瞎还是假瞎?虚辰伸手朝她眼前挥了挥,甚至那眼珠子还会跟着气流变动而转移。可说除了眸色灰暗之外,几乎与常人无疑。
延陵无放下酒盅失笑,“别猜了。我是真瞎,此乃天伤,无法转圜。不过是日子久了,习惯罢了。”
虚辰闻之再次皱眉,“真的,再也看不见了吗?”
延陵无欣然点头,并不见她有丝毫遗憾之色。
半刻沉默,延陵无抬起酒杯,“夜凉如水,来,喝口热酒暖身吧。”,说着,朝虚辰眼前举杯一敬。
虚辰轻声应和,也举杯同延陵无碰了下,递送到唇边浅酌了一口。
这一口刚入喉,虚辰刚舒展的眉头便又挤到了一块儿。她举着酒杯缓缓开口问延陵无,可那语气却是肯定的态度,“醉心楼的梨花白?”
延陵无不置可否,只是自顾自饮酒。
虚辰用质问的语气开口,“那李醉心是什么人?与你有何关系?”
片刻,虚辰眼神一凛,“她是你的人!”
延陵无一口干尽杯中温酒,不禁失笑。
“我不过是用她的酒招待你,你怎么会想到这处?况且,是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是浅氏后人,该清楚我乃万灵之源万兽之主,凡世间生灵皆为我足下。即便李醉心是我的人,又有何干?她不过就是个酒楼老板罢了。”
虚辰豁然而起,“不!她不仅仅是个酒楼老板!她是你布在西缄攸身边的耳目,为的就是替你监视于她!”
“可笑,可笑,真是可笑!”,延陵无抬头看向她,暗淡的瞳仁中猛一瞬精光乍现!
“监视?若我真要监视西缄攸,大可在她的朝宇庙堂深宫后院部署。即便天都酒肆里她最中意这醉心楼,也不能日夜待在那儿吧。我派个人在她西缄攸不常去的地方作甚?你当我是吃饱了空的么?”,语毕延陵无又是眼角一挑,一道斜睨的目光正好射向虚辰。
虚辰被她最后那眼一惊,竟一时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呆愣在那里。直到延陵无伸手,准确地牵到她胳膊,将她又拉着坐了回来。
延陵无将虚辰拉坐下来,又接着问她先前的问题,“你还没答我,西缄攸她为何不会来?”
虚辰缓缓回过神来,“她怎么可能会来!她已经不是当初的西缄攸了。”
虚辰的语气莫名悲凉,延陵无却似听不出其间含义,还笑着反问于她。
“怎么不是了?是容貌变了?性格变了?还是其他什么?”
虚辰将对面戏谑的笑意尽收眼中,实在不知对方是在装傻还是真傻,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满眼的无奈与踌躇,“一个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变……除了她的心。”
延陵无的笑容渐渐收起,眼中的笑意也演不下去了。
“心?”
“对,她的心。”
虚辰看向延陵无转而凝重的脸,“你走得太快了,她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只以为你是不要她了。她真的以为你会回来的!我明明知道一切,却一个字都不能和她说!她每年都到明风海来,苦苦得等了一年又一年……攸她,她真的太苦了!她等了你整整七年!”
虚辰一字一顿,仿佛她自己便是西缄攸一般。
“她和你不一样。她只是个凡人,凡人能有多少年岁啊。十七岁她认得了你,二十三岁你扔下了她一个人。每一年的痴等,都将她的心磨得越来越冷。”
虚辰看清了延陵无神色之间的愁苦,她知道延陵无所付出的一切,可西缄攸也是受害者!此刻,虚辰就是她的代名人,将她这么多年的苦楚,统统倒给延陵无听!
“西缄攸拿她一生最容华繁盛的十三年,爱你,等你。可最后她又得到了什么呢?一个人守着爱人虚假的承诺回京,一个人登上通天高台孤独称皇,一个人怀胎十月受尽苦痛、最后还要自己动手剖腹产子,一个人带着从娘胎里便失了‘父亲’的女儿长大……我们的皇帝专好女色,后宫数十佳丽,虽无三千之数,但却个个是倾国倾城之貌。我见过了的,每一个都与你有相似之处,或是神态,或是动作,或是长相……西缄攸这一生,爱你爱得太狠了,她所有的情意都耗光了。可你却偏偏不归,直把她的相思,都耗成了无尽无休的恨!”
“她已经不是当初的西缄攸。她的心,死了……”
延陵无低头,眼神投在石桌上的白玉杯中,似在愣神。
虚辰同她一般的面色凝重,“再过几日,正月初一,玦青就要六岁了。”
听到这个名字,延陵无猛地一震,抬头看她,“玦青?!她取的名字吗?”
“是”,虚辰点头苦笑。
延陵无一声自嘲的笑意,随即表情化为戏谑又茫然,“玦青,西玦青……你真的,已经绝了情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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