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陵无喃喃自语完便沉默了。良久之后,她终是叹出一口气,给自己复又斟上了酒。
一口饮尽,空了的杯子执于指端缓缓旋转着。
“也许我当初,真的做错了。”
她的神思似乎飘到了那年的天雨之下,虚辰也被感染,静静听她说话。
“浅城召来了天雨,龙虎图成天瘟劫起,那场人间浩劫因我而生,为了她,我也不可能放任不管。天怒之期将至,若要解天瘟,我就要承此大劫。我下定了决心要救她的人间,哪怕在劫难逃,我也要做!”
“只是,我清楚她的决绝,我愿为她而死,但不愿见她殉我。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可以过好自己的一生的……于是我便心想,是否恨我,反而能让她活下去?所以,我便擅作主张,与她断情绝义。”
“糊涂!延陵无你太糊涂了!你知道她视你如命,区区断情绝义,又怎可能让她舍命相忘?!”
虚辰拍案而起!这个关心则乱的蠢人!她以为恩断义绝就能令那人恨她甚至忘了她,何其蠢笨!西缄攸爱她入骨,食髓知味,如何能忘?!
延陵无看不到虚辰眼中的恨铁不成钢,可事实确如她所言,时间根本无法磨灭西缄攸心中的情意,只是爱被淹埋,日生夜长,成了走火入魔的恨!
“我答应过她,等事情了结,回京之后就和她共育一个孩儿。那时我已清楚自己不可能全身而退,所以便将灵力一点点输入她体内,令其在腹中积聚,加上我给她的玉佩乃是灵气之源。此番一来,灵力在她腹中便能自行生胎,十月过后就能如寻常胎儿一般出生。只是那毕竟不是凡人的血脉,怀孕期间所受痛苦乃是常人百倍,子胎更会吸收母体精力以生长,吸血食髓,使其疲惫力竭。而到了降生之时,其母更是要受蚀骨锥心之痛!”
“我是个不负责任的懦夫,我给了她血脉,却无法陪她走过这段痛苦无比的路……我没有想到,她为了这个孩子甘愿忍受这许多苦楚。我甚至想过,我若真将她伤之至深,待她发现了这个孩子,兴许会怒极将她堕了也可能。后来,我听说太女出生,还以为她会更狠些,将对我的恨意都发泄在孩子身上也不定!……原来终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那毕竟是她怀胎十月的亲身骨肉哇。”
看着眼前又陷入无限怀想的延陵无,虚辰稳住了那激动的心绪。
“你的确是想错了。西缄攸对青儿很好。她有多爱你,对待青儿便有多宠溺多用心。她后宫养了那些多女人,却一个都不准碰她女儿……青儿还小时,曾有个后妃看她可爱,便违令捏了她的脸。一个不当心力使大了,把那小脸给捏红了一小块儿。结果就被西缄攸砍了双手,挑了脚筋,打入冷宫,没几日便病重身亡了。死后尸骨也没个掩埋之地,被侍卫抬出宫去扔在了乱葬岗,落得个野狗分食的下场。从此之后,再没人敢动她女儿一分一毫。”
“她狠,却是在护犊,护着你留给她的,唯一的血脉。”,虚辰皱着眉紧紧盯着延陵无。
延陵无却似乎比之前还要出神,双唇微张,眼神涣散,令虚辰看不懂她此刻的心情……
过了好久,延陵无仍是没有反应。虚辰忍不住开口叫醒了她,“我很好奇,那么凶险的天劫,你是怎么生还的?”
延陵无被虚辰喊回了神,放下手中玉杯,同她娓娓道来,“天怒归元,我自知必死无疑。可哪知,就在最后关头,孑飒与孑肆竟会出现舍身救我。”
延陵无说着,朝二人招手示意他俩上前,又向虚辰介绍他俩。
她先指着孑飒,“这是孑飒,是哥哥,乃现任狼王兼任妖君。”
随后又讲孑肆,“这是弟弟,叫孑肆,是狼族祭司大长老。他二人早年与我相识,也算主仆一场。当初玄天雷劫九九八十一雷,我受到最后一雷,仅余一寸心脉尚存,是他们从那雷霆万钧之中将我抢出,而后又费尽千辛才救回这条残命。这些年来,也是一直倚仗他们照顾,才能恢复成这般模样。延陵无能有命活到今日,实在都是他们的功劳。”
说罢,延陵无仰头看向二人,眼中带着谢意。
一旁始终不曾说话的孑肆开口,“主人何谈言谢!当年若是没有主人出手相救,孑肆早已伤重而亡了,孑飒一人受奸人迫害更是难以存活!我二人能有今天的一切,都是主人给的!我兄弟二人一日奉主,自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延陵无又听到了他言之凿凿的誓约,这些年可说了不知多少遍了。尤是低头轻笑,也不回话。片刻过后,她才继续与虚辰说道。
“找回一条性命之后,我便在那仙狼山中隐居避世,只求在那处聊度残生。见她,不如不见……我曾将她独自弃在那暴雨滂沱之中,雨淋了她满身,打得她睁不开眼,每一根头发丝都在滴着水……她求我,甚至想困住我,可我竟真能冷言冷语,与她刀兵相见。我都不懂,那时为何能做到如此心狠?她是我延陵无最爱之人,她的肚子里,还有我刚刚孕育而成的亲身骨肉。可我就那么丢下了她们母女,在看也看不到头的雨里……”
“其实,也不能这么讲。”
虚辰来到她身侧,握住了她的肩。延陵无眼里的追忆似是一把钝刀,这些年已不知刺了她自己多少回,今天提起,依旧和当初一样疼。
“她现在坐的江山,主的天下,臣服于她的百万臣民,每一样都是你用命换来的……你是伤了她的心,但却给她西家赢回了整座江山。世上何事没有代价?她西缄攸空守七年,是代价;你灵力全失双目瞎盲,亦是代价。老天爷是公平的,她没有欠你,你也一样没有对不起她。”
延陵无似是被她这话说进了心里,慢慢转过头来,双眼对上虚辰的脸静静睁着。
良久,延陵无开口,“你说我没有对不起她,她也不欠我什么。那为何她又要恨我?为什么七年不见,她见到我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取我性命?!”
“你告诉我,这又是为什么?”
虚辰微张着嘴听完了延陵无的质问。眼前人越说,嘴角便挑得越高。等话说完,已经笑到了一个堪称狰狞诡异的弧度。那双眼里不知何时爬上了一层薄雾,淡漠的灰色也莫名显得有了温度……
虚辰一时回不上话来。
她心里明白得很,延陵无不说,西缄攸就永远不会懂。
其实,只要她们之间任何一个人松口,能够安静坐下来好好说讲清楚,所有的误会就都能解除!
只是她们不会。
因为她们是西缄攸和延陵无。
西缄攸恨了太久,以致其心变得愈发冰冷,她已经忘了爱是什么滋味,她的心就像苦寒之地的冻冰,三千丈,不可融。
可在她心底,又始终燃着一团火。打破这团火表面冰层的利锤,就是延陵无!一旦她出现,西缄攸什么都不会再顾及!她心底那团火就能破冰爆燃!那火会烧死延陵无,连带着西缄攸一起,同归于尽!
而延陵无,她更不会给自己这个机会。在她心里,宁肯西缄攸恨她杀她,也不会忍心把真相说出来的。西缄攸已经把恨她当作了一种习惯,成为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如若此刻告诉她,其实她恨了七年的人,一心守护着她的心愿,为她宁受魂飞魄散之苦。
这么决绝可怕的转折,无论是谁都会崩溃的!强大如西缄攸,怕是也难例外。所以延陵无宁愿西缄攸就这么恨着她,直到她死,直到这个秘密与她一同消散……
虚辰低头,一声淡淡的冷哼从她喉间一闪而过,带起戏谑与无奈。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情深不寿……
她怎么就遇到了这样两个人!明明都是爱对方爱到宁死不枉,却又都要拿出一副铁石心肠来伤害彼此。一个是她从小就倾慕的桀骜少年,另一个是她关系上的情敌辈分上的祖宗。她被夹在这两人之间,清楚一切,却连半个字都不能插足。明知她俩这样迟早两败俱伤,却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当个局外人,默默看这一切悲剧的发生。
她又是何其悲哀?!
“延陵无,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把刚才这些说给西缄攸听的。”,虚辰这句话说完,延陵无便点了头。
虚辰嘴角一挑,“那我倒来问你了,你既要将这些真相埋在心底,那又来天都做何?!”
延陵无等了她好久也没等到回答,反倒又是这么一句质问。思量片刻,延陵无不怒反笑。
“你当我是自己想回来的么?我说过,我本想在仙狼山上聊度残生的,若非她苦苦相逼,纵火烧山断我后路,我哪至于要跑到她天子脚上,正大光明地活给她看!”
虚辰好笑,“那你回来,就为夺她半壁江山?!”
延陵无闻之大笑,“我用得着夺她天下?!对,我是废了,但虚辰你不要忘了,我自有虚幻一界,臣民千万。我的两位父君皆乃创世主神,六大境界都要称我一声少主人。若我想要,整个寰宇都得向我俯首称臣!你区区一个人间天下又算得了什么?!”,延陵无眉眼之间的桀骜一如当年灵力全盛的幻王,哪里像个寻常凡人!
虚辰被她这狂妄的神情所惑,立时都要败下阵来,延陵无却先行收敛了这份张狂。
“没人要夺她的半壁江山。我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是她西缄攸而已……”
壶中热酒也已冻凉,虚辰起身欲要离开。
延陵无闻声,也站了起来。
“今日之事,你不会与她说吧?”
虚辰此刻已背对她,点过头以后才想起延陵无是看不见的,便又出声应答。
延陵无得到肯定后欣然一笑,“那你会不会帮我?”
虚辰侧过半张脸,“你我毕竟也是血亲,你与她之间我更是比谁都清楚,自是脱不了干系。”
延陵无笑着点头,“那便好。”
过了片刻,“我还有一事问你。”
“何事?”
“你答应帮我,可若是我要你做出任何伤害西缄攸亦或西玦青的事情呢?”
虚辰自是看到了那人轻挑的嘴角。也不与她争辩几多,兀自冰冷开口,“那我必先杀你。”
夜半凉院,忽然传出开怀彻骨的笑声,几乎有些瘆人。
“甚好!甚好!”
虚辰听到那人笑声,暗自皱紧了眉头,“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去吧,替我照顾好她母女……”
虚辰走时,延陵无那高亮的笑声仿佛还回荡在夜空中未能散去。
黑影闪过屋顶,隐没在夜色尽头,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静谧冰冷的长夜依旧继续。
不是天亮了,太阳就会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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