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我不敢贸然上集市。人多眼杂的,被人家一把揪掉胡子,或是扒了衣服,岂非大难临头?
只能待日落半山后,墟里生烟时,再出来转悠转悠。
四月的天气是愈来愈新鲜了,田间地头大片深绿浅绿,又有枝上鸟鸣嘤嘤,花气隐隐袭人,叫我这心情好上许多。
身边跑过几个小孩,好似要一齐去找伙伴玩。
连日劳心于公务,偶然闲适,放眼望去才觉天高地远。
没畅意多久,心内又泛起忧愁,想到自个儿身世,想到亲友……
不知不觉,走过了许多人家。田间屋舍正传出烟火气,家家皆有说笑之声,隐约可闻碗筷相碰,当啷作响。
不远处,还有座矮屋,孤零零立于山脚。
我听人说起过,那是“疯女人”的住处。
此时,我却意外地听见,里头有孩童嬉笑声。
走近时,一群小孩正好从屋里跑出来——正是我在道上遇见的那些。每个人的手里,都拿了东西:或是一篮野菜,或是几个鸡蛋,或是布鞋锅刷之类的玩意儿……
“站住!”
我眼疾手快,揪住其中一个人的衣领。
其余人被吓愣了,眼巴巴立在了原地,笑容凝在脸上。
毕竟还是小孩,我一问,便什么都说了。他们特意跑来疯女人家抢占东西,恶作剧以图一乐。
我让他们把东西,原封不动摆回屋里去。
几个小屁孩垂头丧气地走进去,我也跟随其后。一进门,发觉室内陈设虽极为简朴,但整齐洁净,不似疯人居所。
屋门敞开,里面的人呢?
一个小孩扔下抢来的鞋子就要开溜,再次被我拎了回来,“放回原位。”
他不情不愿向里屋走去,片刻后蹿出来——
“疯子死啦!俺们快跑!”
小童一下作鸟兽散。
我按捺住心跳,轻轻走入里屋。
一双粗布鞋,东倒西歪在床榻前;榻上有人背对我,侧躺着一动不动。
屏住呼吸,悄悄靠近,一步,两步……
忽然,榻上之人发出低声抽噎。
我一怔,继而长舒口气,就此止步,道:“姑娘,我无意侵扰,只是看小童抢夺你东西,故令其归还。”
她又是一阵啜泣,含糊不清地说:“都让他们拿走罢……拿光了,我也能去了……”
“去哪儿?”
“见我娘……”
我记得,她娘早死了。
“你……你是知县大人?”她缓缓自榻上坐起,看清我后有些惊讶。
我点点头,同样惊讶于,她竟记得我。
“大人也走远些罢,我是丧门星,不吉利的。”
我不由对现在这个没犯疯病的人心生同情,走近几步,劝慰道:“你不要想不开,爹娘死得早,不是你的错。”
“不……”她泪如泉涌,“还有我后娘、教书先生……李婶、王嬷……都是碰见我才倒了霉。我害死了他们……”
“他们都是这几年失踪的人?”
她点头,后又摇头,“我娘不是……她是在很多年前,被‘拍喜’打死的。”
“‘拍喜’也是这个县的人?”
“不是人……我们县里,生不出男娃的女人,每年元夜要被别人打,打得越重,喜事来得越快。娘生了我以后身子不好,好几年怀不了下一个,被活活打死在‘拍喜’时……”
这闻所未闻的恶俗,听得我毛骨悚然。
这哪里是要让人生男娃,分明是找个由头打死了妻,好娶个新的进来,继续添丁加瓦!
乡野村夫,竟恶毒至此!
“你娘死得冤,她若在天有灵,定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可我活着,只会让身边的人莫名其妙死掉。”
“你听我说,”我耐心道,“那些人不是你害死的,是被下山的猛兽叼走吃了。待我抓到那畜牲,自然还你清白。”
“可人家说,我时不时会发疯……反正是活不久了,我不怕山上有大虫,被吃了也好……”
“不可胡言!你不要再上山了,至于生计,县衙有块田,你可去耕种。明日我差人带些钱财来,这几日你先用着。”
我意已决,不能让她再成下一个葬身虎口的可怜人。
四月十五,月圆之夜,县里又失踪一人。
那天夜里,一对夫妇挨家挨户地敲门,问是否有人见过他们的儿子。
几个小孩说,他们日中还在一起玩,下午起便没见过人。
至十六日傍晚,那对夫妇终于死心,往屋檐挂上了白布带——他们的儿子回不来了,就像以往失踪的人一样。
这是本官上任以来,三水县的第一起命案。
我当机立断,召集壮汉,连夜上山找寻,希望能见到孩童尸首,以及那吃人的兽。
可惜事与愿违。直至后半夜,我们翻遍了整座山林,一没见着尸体肉块,二没见着猛兽的毫毛。
下山时,我还若有所思,难道是猛兽将人拖到了什么隐蔽山洞里头,藏了起来?那也该留下一地血迹。
难道,真的不是山兽所为?
前面走着几个汉子,每人手上举了火把。漆黑夜色中,一串火光如九星连珠,在我眼底明晃晃地映着。
到山脚时,打头的人急急刹住脚,骂了句秽语。
后边的人又几乎相撞,一时骂声迭起,回荡山石与田地间。
“这疯子,大晚上不睡觉,又出来吓唬人!”
有人抱怨道。
我越过那些身材魁梧的男人,借着火光,终于看见那失心疯的女子拦在山脚,正定定看着我们。
背后有人愤愤不平道:“一个疯女人而已,谁发发善心,一锄头给她解决了!看见她就晦气!”
我深吸口气,“她不过是个女人,你们竟如此怕她么?”
“哎哟老爷,俺们可不敢碰这晦气娘儿们!也只有你,是个‘真汉子’,给人家送田送钱的。俺就想不明白,咋有不长眼的,说你不是男人。要俺说,这婆娘早让老爷‘享受’过了罢——”
阴阳怪气又粗鄙不堪的一番话,让所有男人都笑起来。
我没有理会他们,径直向那一动不动立在道上的女子走去。
“三娘?”轻声唤道。
片刻后,对面人有了反应:那双黑眼珠,钝钝地转向了我。
“火。”她指着我手上的火把,说,“你们来烧死我了。”
“没人要烧死你。”
火光中,她的面容却愈发清冷,似一潭死水。
死水泛起波涛,面目逐渐扭曲。
“啊——”
她苦痛万分地抱住头。哀嚎声划破天际,漏出几缕熹微晨光。
那几个汉子嗤嗤笑着,从我们身边走过。
“救救我……大人……”
凝望她眼眸,心中忽浮现一大胆念头。
救她,也救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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