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不该在景阳宫的六公主比婉修媛更早到了景阳宫,她呆愣地望着吊死在房梁上的女人,似乎被抽去了灵魂。我的心一颤,想起了那个死在雪夜的女婴。
我应该恨她的,可我做不到,我的心揪痛,我甚至压抑不住自己心中将要溢出的怜爱与伤悲。我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最终还是决定先回和宁宫,另找机会除掉婉修媛。
就在我还在思索要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婉修媛做掉时,她已经自请降位,听说她得了重病,再难出现在人前。
我本想直接弄死她,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可从那之后,宫里再没人见过婉修媛,她的身边更是无法安插人手,整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一般。
我不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但倘若她能一直如此,放她一命又何妨。
我从未想过自己的几=计划能这样顺畅地进行,多亏了祺贵妃,她养虎为伴,视虎为猫,若不是皇帝的爱护,她以为她能在这吃人的深宫活多久。
我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将后宫众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嫡姊诞下的六公主成了我的女儿,看着她那张脸,我时常会恍惚想起我那连脸都没见过的女儿。于是我对她极好,几乎是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来疼爱。
不知又过了多少时日,宫里添了一位新人,是皇帝南下带回来的兰贵人。
第一次见她时,我便察觉到了她的不一样。那是她入宫第二日,向祺贵妃问安的时候。
她的身上飘着若有若无的香,恍惚间,我仿佛听见了幼时小娘为哄我睡觉时哼唱的曲子。我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待到清醒时,恍惚惊觉自己的失态。
不过我的异样无人发觉,其余众人也全是此态。
她与祺贵妃一来一回的谈话间,我便大致摸清了她的身世。
她是调香世家兰家的二女儿,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兰氏一族身怀调香绝技,且传女不传男,她们招赘婿,若诞下女儿便随母姓兰,若是儿子便随父姓。
兰贵人多长姐善毒香,她调制的香料有如毒药,可当即发作,也有慢性者,平日里看不出异常,若长时间使用便会身神俱损,暴毙而亡。可惜她几年前被瓦剌掳了去,至今下落不明。
而兰贵人善幻香,吸食不同的香会招致不同的幻境。有些幻象是人心底的渴望,有些是人过往最伤痛之事,有些是人过往最欢喜之事。
“沉迷幻象并不是一件好事,若是将现实与幻象混淆,对人的神智无疑是一种巨大的伤害。”
我听不进去她到底说了些什么,我只知道我需要她。
六公主终究还是个孩子,第一次对她用香后,她整个人的精神都不是太好。从睡梦中醒来的她面色惨白如纸,呼吸短促,如受大惊。
我上前轻柔地将她揽入怀中,帮她擦去额上的冷汗,依旧扮演着慈母的角色:“槐卿可是做噩梦了?”
我揣着明白装糊涂,眼底藏不住计谋得逞后的得意。
“我梦见阿娘了。”她转过身环抱着我的腰肢,然后将头埋在我的胸口,声音闷闷地,“我梦见她吊死的样子了。”
她的泪很快将我胸前的那块布料濡湿,我缓慢地拍打着她的背以示安抚,心里不是滋味。
低低的哭泣声传来,我的头忽地刺痛,记忆又回到了那年的雪夜。心脏的跳动牵动着我身体的每一根神经,我逐渐平静下来,眼底的恨几乎要化为实质,刺向伏在我身上的君槐卿。
我要她为我所用,柳家欠我的,永远也还不够。
我又一次找上兰贵人,她似乎对我的造访早有预料。
“你猜到我会来?”
兰贵人飞快地扫了我一眼,又继续做手上的事:“每天都会有人来,我早都习惯了。”
兰贵人不喜欢称自己为妾,在那样的家族中长大,她的心气比谁都要高。她本应该招一个赘婿,然后生下一个女儿,将自己调香的本事传下去,而不是被困在宫中。
“恩将仇报。”我只听见她嘟囔了这样一句。
“听说你不是很想入宫。”我叹了口气,状似无意道,“我当年也是如此,可惜皇命难违。”
兰贵人果然被勾起了兴致,她的眼睛蓦地亮了,无声地催促我继续说下去。
于是我的记忆被拉回了当年。我本以为这些年在宫里,那些往事早该被忘得七七八八了才是,可再次提起,那一幕幕依旧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
李访锐,那个占据了我整个少女时期的男人,再次提起他,我的心依旧会痛。
那一日,我亲手撕开了已经结痂数年的伤口,一瞬间,鲜血横流,我的情绪依然会被得伤的原因牵动。
从兰贵人处走出来时,我已经神情恍惚,太阳虚虚地挂在西山的山峰处,橘黄色的光芒将我的影子拉得细长,我的视线下移,落在茯苓手里从兰贵人那要来的第二种香上,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那晚,我将幻香混了小半勺在晚膳的鸡汤里,接着便梳洗就寝。
是梦,进宫这些年我很少做梦了,我睡眠越来越浅,心思越来越重,我不能放心的彻底入睡,以至于快要忘记了做梦的滋味了呵。
梦里的李访锐是是他十九岁的样子,他掬一束月季,笑意盈盈,身上是红色的喜服。
“阿若,今后我就是你的丈夫了,你有家人了。”
梦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李府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迎接着他们公子的新妇。我伸出手来,想要摸一摸面前人的面庞,却抓了个空。
人影消散,天旋地转。
我睁开眼,入目的是萧条的月色,白光顺着窗子的缝隙钻入,为夜添了几分寒意。我的脸上湿湿的,夜风拂过,留下丝丝凉意。
心脏砰砰地跳动,在这无声的夜晚显得尤为突兀。我想,回忆或许就会是先舍弃掉不愉快的部分,而和李访锐的那些日子,的确是我为数不多欢愉时光中的绝大部分。
第二日,君槐卿照旧来我的宫里用午膳,那碗添了佐料的桂花羹被她食入腹中。
事情一切顺利,君槐卿越来越依赖我,而对祺贵妃,却是一种难言的情绪。
“祺贵妃势头正盛,你要对她好,等到合适的时机,母妃自会教你怎么做。”我看出了她的摇摆不定,“槐卿,你阿娘是母妃的亲姐姐,就算我与她先前有些隔阂,可血缘是砍不断的,你阿娘不是也托梦给你,要你听母妃的话吗?”
君槐卿终于顺从地扑进我的怀里哭泣:“母妃不会害我的对吗?”
“不会的。”
……
我不欲与那位兰贵人多有联系,每月不过按时取香罢了。
光阴飞去,朝堂上支持立大皇子为储君的声音与日俱增,祺贵妃根本不知道自己面临什么,整日喜气洋洋,样子甚是愚蠢。
我再一次找上兰氏,在皇宫数年,她已晋嫔位。
兰嫔懒散地窝在院中躺椅中,只堪堪掀了下眼皮:“静妃娘娘,许久不见,今日找我所为何事?娘娘已费心联系上李大人,我的本事对您来说已然无用了。”
“不。”
那个字在天空轻飘飘地打了个旋,四散开来:“我是来告诉你,李访锐出使瓦剌,带回了你阿姊,现下就在京城李府。”
兰嫔一个激灵,从躺椅上起身:“你要做什么?你拿我阿姐威胁我?”
“不,只是和你做个交易,本宫要能勾起人心底最深处悲伤的迷香,事成之后,本宫会让李访锐派人护送你阿姊回乡的。”我欲离去,末了又道,“要你亲自下给皇帝。”
叶快枯黄,秋又将去,事情很成功。
皇帝一连几日没有上朝,在祺贵妃和大皇子之间,他选择了前者。
毕竟儿子他还有,可陪他走过至暗时光的女人只有那一个。
大皇子丧于马蹄下,宋家幺女坠入玄鲤池失忆,祺贵妃疯了。她先是挑了兰嫔的手筋,接着斩杀了大皇子身边侍奉的所有侍从宫人,就连在玉兰苑曾与大皇子闲谈过的玉贵嫔也因此被厌弃。
但皇帝不会加罪于她,甚至因着心中愧疚对她更好。
祺贵妃性情大变,可这还不够,我要她死。
这一局,我布了数十年,而君槐卿不过是其中一枚棋子,若说我对她的母爱,那倒是真没有多少。
我巴不得她也去死,替我那苦命的孩子偿命。
计划本十全十美,可许婕妤沉寂了十三年,重又出现。若非如此,我恐怕都要忘却了宫里的这号人。
许婕妤与宋佑安勾结,明里暗里坏我好事,甚至将我当年所作捅去祺贵妃处,她不能活。
在近十年幻香的迷幻下,君槐卿对我几乎是言听计从,我要她给许婕妤送藜芦,她竟毫不怀疑地将藜芦送了去。
许婕妤毙命,她从闺阁带来的婢女受兰嫔香料的蛊惑,随主子共赴黄泉。
我本来准备这桩心事了了,再慢慢筹谋,将皇帝,祺贵妃,太子,君尚卿尽数毒害。
可事非我愿,计谋未定,李府先出了事,上上下下二百多号人尽数问斩,李访锐的头颅更是被挂在城门,示众三日。
我所有幸福时光的缔造者,我阴暗生活中唯一的一缕光没了,我的世界陷入了彻彻底底的黑暗与混沌。
我向来不是个莽撞的,可我已经活够了,在这暗无天日的红色牢笼中。
冲动占据我的了理智,我要祺贵妃死。
我屡次谋害祺贵妃,甚至不惜留出足够大的纰漏。这样无论祺贵妃生死与否,我都必死无疑。
可祺贵妃的城府至深,我看不透她,我不明白她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放我生路,可我等不起了。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君槐卿竟也学的优柔寡断。
我感受得到我的生命逐日流逝,我必须再逼君槐卿最后一把,她犹疑间,祺贵妃带人闯了来。
我脱力,将自己的所有恶行公之于众,这是我为自己设计好的。
“我恨透了你,若不是和你相似的眉眼,我怎会被困于此。”面对祺贵妃的质问,我虚脱地跪在地上,“祺贵妃,你信真心?在这四方牢笼,我早就忘却了时间,你以为我愿意进这吃人不吐骨的腌臜地方?这一辈子,皆非我愿。”
我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披头散发,丑陋至极。泪水无息,划过我的面庞,袖中的碎瓷片被我紧紧攥入掌心。
我不怕死,这些年来倒在我面前的尸体数不胜数,我早已如行尸走肉般麻木,不过是多杀几个人。
我心一横,手中的碎瓷如获生机,牵动着我的躯体刺向君槐卿。
就差一点。
一脚踹过来,我的五脏六腑如撕裂般痛,一口浊血吐出,我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接着我的世界便安静了,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看见王忠全手中的托盘上那条白绫。
呵,白绫,就连死法也要与那讨厌的嫡姊相同。
我这一辈子,一直都是别人身后的影。
罢了,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今夜之后,再无柳眉若,来生,再也不要是他人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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