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常年不见日头,阴暗幽深的牢房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淌过浸着还未及干涸血液的泥泞小道,顺着一声声或高或低的哀嚎与呻丨吟直往内去,是一间挂满各种刑具的刑房。
有一年逾半百的老者被绑在柱上,满脸的血污,挂在身上的皮肉早已炸开,十根手指更是糜烂无比,脑袋耷拉着,一张一阖的嘴巴不断有血沫溢出,已然是奄奄一息的模样。一旁的狱卒手中攥着一柄泡了辣椒水的荆棘鞭,见此情形仍不停手,抬手之际,鞭子趴上血肉发出急促的“呜呜”声。
蓦地,那老者吐出一口血污,强扯着嘶哑的嗓子骂道:
“你今日所为,莫如豚彘?”
话一出,挥鞭的狱卒整颗心提吊了起来,手中的鞭子顿住,下意识转过头去瞧身后人的脸色。
在老者的对面,眼下正坐着一个与这牢房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男子。
男子身着绯色官袍,腰缠金玉带銙,斜靠在一把小叶紫檀的圈椅上,手肘撑在扶手上,修劲的指节轻轻抚额,姿态慵懒,面如冠玉,鼻梁秀挺,单瞧一张脸俊美无俦,哪里有半分随意定人生死活阎罗的模样。
男子眉眼低垂,狭长的丹凤中缱绻着若有似无的寒意,启唇道:
“武将官袍上所纹为兽,文官所绣为禽,向太傅虽说如今已辞官回了桐丘,可说到底咱们也是同朝为官数载,本就是衣冠禽兽一丘之貉,又何须与我在这处争高低呢。”
这时,牢房外小步跑进一卒子,附在男子耳畔低声耳语了一番。
闻言,男子唇边勾起一缕不达眼底的笑意,视线落在鲜血淋漓的向太傅身上:“令郎既已松了口,太傅若是不想说,我也不必再费功夫。”
男子眼帘微掀,好整以暇地睥着眼前离他几步之距的向太傅,眼底沁着嘲弄,转头朝卒子吩咐道:“将他的皮剥了。”
语调寻常,仿佛是在说今日的吃食如何差强人意一般。
那向太傅骤然闻言,亦不曾想到面前之人竟胆大妄为至此,连口供都不准备再要便直接置他于死地,一时又惊又惧又怒,再开口已无半点文人风骨:
“陆瞻贼子,我曾任太傅,圣上不曾下令,你如何敢行这般大逆不道越俎之举?!”
“陆瞻——我只恨不能生啖你肉饮你血——拆你皮骨——”
这样的污秽之言在陆瞻听来实在毫无新意,神色淡漠地起身往刑房外去了,而身后的向太傅,从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却连话都不及说完口中便被塞上布团,不多时,血肉剥离,撕心裂肺的“呜呜”之声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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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的狱卒见着人出来,知眼前这位首辅大人喜洁,忙不迭地将早早备下的一盆清水端上前,弯着腰谄媚道:“眼下虽说开了春,外头到底还冷着,大人可要仔细身子。”
陆瞻垂了眼睑,从刺金提花暗纹的袖襟中伸手置于铜盆内,欣长白皙的指节缓缓没入水中。
身后跟着的崔崖上前一步,附在陆瞻耳畔用只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
“殿下已至,正在衙署里头呢。”
陆瞻神色未动,连眉眼都不曾掀一掀,细细净完手,方接过牢头递来得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腕子轻轻一松,松软的巾帕便落在铜盆壁沿之上,发出轻而又轻的“啪嗒”一声。
继而面无表情地抬脚走了。
崔崖忙跟了上去。
牢狱内,才刚一直弯着腰连大气都不敢出的牢头见着一行人走远了,才瑟瑟缩缩地抬起手将额面上沁出的豆大的汗珠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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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大狱,崔崖驾着马车,许久,方听见车厢内的陆瞻隔着幕帘朝他淡声吩咐:
“去瞧瞧太子。”语调再闲适不过。
桐丘长街之上,崔崖的马车驾地很是稳当,马蹄落在石板路面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少顷,桐丘衙署至。
这头才吁停了马车,守在大门口的廖太守便赶忙迎上前来,伛偻着背将陆瞻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来,而后往衙署内院引着。
一路上廖太守皆跟在陆瞻身后侧两步之内,亦步亦趋,小心控制着距离,口中絮絮说着讨好之言:“大人这一遭赈灾辛苦,实在是功德无量,殿下正……正在内院等着大人呢……”
待绕过花园,行至回廊深处,廖太守冷不防跟前的人倏地停了步子,险些撞上去,慌忙顿住步子,大气都不敢出,矮着身子垂着眼,视线之内只瞧得见面前之人鹤羽大氅的金丝暗纹围边,下一刻便听见头顶传来一道凉薄的声音。
“且退下罢。”
“是、是……”身前之人分明不过是轻飘飘地朝他吩咐了一声,却让他后背陡生寒凉,一时点头如捣蒜,连句囫囵话都说不清楚,只是忙不迭地招呼人往后退去,从始至终都不敢抬头。
这也难怪,他原是个郡丞,日前方被提上来,先头统共不曾出过桐丘几回,倘或不是此次圣上派太子殿下与首辅大人前来赈灾,他哪有机会面见这样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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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瞻眼尾皆是漠然,不曾理会那廖太守的浑噩,抬了指节将大氅上的系绳一勾,松了大氅。
崔崖顺势接过大氅,后退一步立身于檐下。
听着屋内丝竹管弦莺燕调笑之声,陆瞻勾了唇,仿佛在不经意间敛了敛周身的肃杀之气,方推开门,不着痕迹的扫视四周,而后作揖道:
“微臣拜见殿下,殿下一路舟车劳顿……”
不待陆瞻将话说完,座上之人在瞧见陆瞻入内的一瞬便起了身,抬手示意身侧吹弦纳管之人停了手,而后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面上皆是欣喜,“陆大人何须多礼,那太傅可招了不曾?”
“太傅供认不讳。”
“哦?”太子双眸睁大,因着常年声色犬马略显疲态的面上浮现出惊喜之色来,父皇总说他不学无术,这次来桐丘赈灾,因着路途颠簸,他比陆瞻晚到了半月,今日方至便听见陆瞻已将事情办了十之**,让他如何不喜?
“太傅那头,可要着人严加看管,届时随本宫一道入京。”
言岂,便见陆瞻面露难色,太子不免紧张起来,忙道:“大人可是有何为难之处,是有何不妥?”
陆瞻一声轻叹,似是惋惜,“向太傅知晓殿下亲临,想来自知无颜面君,羞愧之下今日竟在牢狱之中咬舌自尽了,微臣赶到时,已然晚了……”
太子闻言,心下随即松怔开来,原道是出了什么纰漏,到手的功劳要飞了,眼下不过是犯人畏罪自戕,无伤大雅,随即摆手道。
“死便死了,待过几日回京本宫再回禀父皇,陆大人此次功不可没,倘或没有大人,本宫不知要何时才能揪出向勤那厮。”
“殿下谬赞,此次赈灾微臣不过是听从殿下旨意布施粥水做些琐碎之事罢了,如何敢居功。”
太子闻言笑逐颜开,眼下公务已毕,拍手示意道:
“早听闻桐丘有几位吹箫技艺精湛的女子,陆爱卿与本宫一道观赏一二。”
言岂,屋内便走出两位身着镂空攒银丝衣衫的女子,二人手中皆执一箫,腰肢扭动,一时间,芙蓉胭脂水粉的气味弥漫至整间屋子。
太子平日最好颜色,见着美人水葱似得细腰,大步上前抬手便将美人的腰肢牢牢扣在掌心摩挲。
陆瞻眼帘未掀,道一句还有公务,便退出了屋子。
檐下候着的崔崖阖上屋门,将手中的大氅披至陆瞻身上,崔崖知晓自家主子身患寒疾,平日受不得凉。
就这么一会儿子,屋内竟有哼哼唧唧的嘤咛之声传出,陆瞻不曾言语,眼底沁着一丝嘲弄,心道太子殿下果然不曾让人失望,转身往小院行去。
入了院,进了屋,此处虽比不得汴京陆府,但廖太守处处周到,屋内单劈了浴间,内里水汽氤氲,已然备好了水。
陆瞻径直行至铜盆处,抬手没入水中净手,身上的大氅已然解下随意落在地上,他喜洁,尤其是方才太子与那两个青楼女子身上的气味,单单是落在衣衫上,已然让他不愉。
崔崖跟在身后,屋内只主仆二人,倒不必遮掩,遂道:
“方才探子来报,那沈家娘子五日前已从吴县出发。”
“老太太千里迢迢将沈娘子寻来,莫不是存了让大人兼祧两房的心思,倘或真有此意,此番既可替大人解了姻亲大事,又可全沈太医当年的恩情,然大人若是不愿,如今先想好由头,届时方好脱身。”
崔崖絮絮叨叨,皆是拳拳爱主之心,只是他说了许多,身前之人却无半点回应,遂识趣地退出了屋子。
陆瞻沐浴素来不喜人伺候,宽了衣衫入了浴桶,浴桶之宽足以入二人。
他靠坐在浴桶边,双目微阖,脑中一一过着这几日桐丘水患之事。
桐丘地处中原,上不靠黄河,下不至沿海,谁能想到连着半月的大雨竟也能犯水患。先头修筑的圩堤因人贪墨多有溃决,如此一来,倒让他省了好些功夫。
少顷,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微微挑了眉梢。
沈家娘子……
若四年前他的兄长陆勉不曾身死,想来如今他合该唤那沈娘子一声嫂嫂才是。
他其实已记不起她的模样了,幼时她来陆府时不过见了寥寥三两面,只记得她大约生得比寻常的女娃儿要白嫩些,还有……便是与他的兄长仿佛很是投缘,二人总是在一处。
陆勉既死,婚约不再,不管老太太如今这般所为究竟为何,皆无多要紧。
女子于他不过摆件,床笫之事于他来说更是无聊透顶。
“沈幼宜……”
陆瞻缓缓收了眼帘,长长的眼睫在眼底落下扇形的阴影,将幽深如点漆的眸色全然遮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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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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