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量并不算高,气力在男子中也不算大,但制住一个沈幼宜确实很容易。
正当沈幼宜惊慌不已时,唇口的劲道陡然一松,耳畔响起一道有些稚嫩的声音。
“可是沈娘子么。”
闻言,沈幼宜步子有些趔趄,那人见她步履虚浮竟伸手扶了一把,待站定沈幼宜方有机会打量着面前之人。
那人瞧着不过十三四的年纪,微微弯着腰,两手踹在袖襟中拢在胸前,身上穿着的是宫里的内侍监服侍。
“沈娘子不必惊慌,是陆大人让奴才在这处候着您。”
想来是方去势没几年的内侍监,故而嗓音的变化并不算大,脑袋习惯性地微耷着。
沈幼宜睁着一双杏眼,脑中思绪回转,先头陆瞻不曾与她说过究竟要如何带她去与自己的父亲相见。
眼下陆瞻才刚走开,内侍监便来了,委实让人不及应,随即想到方才陆瞻与那李公公去殿内时那个眼神,如今想来,分明意有所指。
想罢,沈幼宜朝面前这位小公公作揖行了一礼,毕恭毕敬道,“如此,多谢公公。”
内侍监朝她望了一眼,因着瘦弱,一双眼睛显得尤为大,月影之下,透着少年人独有的澄澈。
“沈娘子不必言谢,唤奴才承光便可。”
-
夜风拂面,沈幼宜亦步亦趋地跟在承光的后头,今夜宫里头有宴,宫女内侍监们皆在御花园附近听吩咐,轮不到当值的亦在一旁躲懒了,承光又仔细挑了路线,既不是太过偏僻,却又不是达道之上,倒也不曾遇见多少人,即便是遇上了,皆是垂着脑袋侧身停住步子待旁人先过便可,不曾惹过疑。
绕过几个游廊与花园,二人踏在冗长的宫道之上。
出了御花园,婆娑月影之下,红色的宫墙高高垒起,在宫道上落下沉重又浓厚的一道影子。
二人走在阴影之下,甬道这样深长,让沈幼宜提吊着一颗心不敢有半点分神。
又行了好一段路,仿佛又入了一个院子,行过九曲回廊,忽地,承光顿了步子。
“沈娘子,就在前头了,奴才在这处给您望着风,您长话短说。”
沈幼宜心下亦是一紧,慌忙停下步子,抬眼顺着承光的目光望去,果然在不远处的回廊拐角瞧见了一道身影。
蓦地,沈幼宜鼻尖一酸,眼眶也涨热了起来。
不敢耽搁,调整了心绪便上前去了。
愈靠近,那道身影便愈发清晰,沈幼宜看着不远处的那人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终于至跟前,她立在他身后不远处。
喉间几经哽咽,终于哑声唤道。
“父亲。”
那道身影倏地僵住了,慢慢转过身来,看到沈幼宜时,满脸皆是不可置信。
一双眼眸满是这个年岁本不该有的苍凉,唇口一张一阖,却终是不曾发出半点声音来,只是颤颤巍巍伸出双手。
至此,沈幼宜眸中的泪再也忍不住,一时间泪如雨下,三两步跑上去紧紧握住了那人的手,双膝一软便要跪下。
“父亲……”
她的声音从喉间溢出,而后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不住地无声抽噎着。
那些从前,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受过的委屈与伤痛,前世的她甚至来不及见自己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面,过去种种,仿佛皆在这一刻喷涌而出。
沈永元见着眼前男装打扮的沈幼宜,一时愕然不已,从震惊至难以置信,眼神透着小心翼翼却又沁着万分期待一般,将沈幼宜的面庞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随即颤抖着声线道。
“乖女……竟……真的是你?”
沈幼宜的头顶传来哽咽又羸弱的声音,她吸了吸鼻子,紧紧回握住那双苍劲的手,一声声应着。
“是我……是姝姝瞧您来了……”
一时间,千言万语难以言表,二人抱头落着泪。
少顷,沈幼宜想起先头承光的嘱托,知晓今日这样的机会委实来之不易,遂抬起那张满是泪眼的小脸,胡乱擦了一把,“父亲,如今您无法子出宫么?”
沈永元亦抬起老泪纵横那张脸,双目定然地望着沈幼宜,方反应过来今日之事的蹊跷。
“乖女,你……你如何入的宫?”沈永元眉头微沉,想到今日给他传话的那人,原他只当又是陆瞻设下的陷阱,今夜来赴约也不过是为着看看陆瞻那厮究竟要作什么把戏,遂放低了声音,“可是陆瞻?你如何会与他在一处?他可有逼迫你什么?可有要你为他做什么?!”
一句接着一句,仿佛都是止不住的担忧。
沈幼宜知晓自己父亲定然是知晓陆瞻的为人,故而怕她吃了亏去,可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父亲,姝姝听说您眼下在照看后宫贵人的胎?”沈幼宜一眨不眨地望着沈永元,将先头备好的说辞拿了出来,“父亲,如今姝姝所言,恐招您不愉,但……眼下朝堂纷乱,太医院后起之秀那样多,父亲何须这样劳累,不若……不若辞官……”
“乖女,你为何会说这些?”沈永元骤然闻言,眉头下意识敛起,追问道,“可是从谁人那处听说了什么?可是陆瞻?”
沈幼宜眉头微蹙着摇了摇头,她自然不能将自己是重生之事说出来,这样怪力乱神之说,即便是父亲,恐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全盘接受,可如今她父亲乃太医院院判,得圣上隆恩,医术更是无人能出其右,要让他辞官,当真是难于登天。
眼波流转之际,沈幼宜复道,“姝姝月前日日发梦魇,总是不得安眠,便去了一趟道观求了一支签文。”
“上头道,父亲……”沈幼宜踮起脚尖,靠近沈永元的耳畔,尽力压低声线,将那句大逆不道之言说了出来。
“物物而不物于物,伴君如伴虎。”
蓦地,沈永元呼吸一窒,身子一僵,眸光微动,不可置信地望向沈幼宜的眼。
沈幼宜知晓父亲定然是将她的话听了进去,她瞧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颓然,她看着父亲在这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
“父亲不若辞官,回禹州老宅安养天年。”
沈幼宜不曾松懈,继续开口。
可沈永元只是垂着头再不应声,仿佛陷入冗长的沉思之中,良久,从口中溢出一声喟叹,“乖女……”
“为父如今……怕是轻易脱身不得了。”
语毕,沈永元仿佛想到了什么,复抬起头将沈幼宜拉至身前,双目迥然,一字一句道。
“你要照顾好你自己,万事要懂得明哲保身……”
听着沈永元恍若交代后事一般的话,沈幼宜心下猛地“咯噔”了一下,她忽然意识到,上辈子的父亲,或许不是因犯上而被正法。
或许,父亲不是不想辞官,而是……他早已深陷其中!
沈幼宜身上泛起冷颤,她看见月影斑驳下他鬓边的白霜,含在眼中的泪珠又要落下,却在堪堪夺眶而出的一瞬强忍住。
短短的一瞬,她亦想明白,这一世若要救父亲,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正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布谷鸟叫的声音,沈幼宜知晓那是承光在催促,面上亦焦急地说着保重自己的话,正要回身走,却又被沈永元拉住了,听着他压低了的声线。
“乖女,你告诉为父,你今日究竟如何能入得宫中?陆瞻可有在其中周旋?”
见状,沈幼宜微微敛着眉,她知晓今日若是不打消父亲心中疑虑,只怕父亲日后要时常将这桩事挂怀于心,遂道。
“父亲,还有一桩事。”沈幼宜心下一横,“姝姝打算入陆府为陆勉守节。”
“于陆瞻来说,我便是他的嫂嫂,他当敬我……”说起陆瞻,沈幼宜的眸中恍过一丝难言,陆瞻自然不会敬她,甚至疑她、试探她,顿了顿,复又道,“故而,他知我与父亲经年不曾相见,为全我孝心,便将我带入宫与您相见。”
言岂,沈永元面上一时怔愕无比,似患了哑疾,面上欲哭无泪,少顷,呜咽出声。
“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你母亲去了,陆勉又去了,我都不曾好生过问你的婚姻大事,让你如今……”
“父亲,是姝姝心下难忘陆勉。”
沈幼宜一字一顿将沈永元不曾说出口的话打断。
她定然地望着他,眸中是从前不曾有过的坚定,她想要宽他的心。
沈永元默了又默,眸中皆是难以言表的痛色,兀自摇着头,满脸自责。
沈幼宜复上前一步再一次握住他的手,二人相视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沈永元眸中划过许多沈幼宜瞧不明白的东西,缓缓开口道。
“如此……也好……”
言岂,沈永元重重地点了点头,拍了拍沈幼宜的手背,催促着,“快走吧,万事当心!”
沈幼宜亦应了声,抿唇又看了眼沈永元,这才转过身朝来时的方向去了。
这时的沈幼宜并不能知晓沈永元口中的“如此,也好”究竟是何意,只当是他接受了她的说辞,认同了她的所为。
许久之后,沈幼宜回想起这句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永元的这一句话,究竟是权衡了多少利与弊之后,又是兀自说服了他自己多少遍,方说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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