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幼宜与承光小心翼翼地往回走,因着时辰已不早,一路上遇上的人倒比来时要更少些。
绕过院子的月门,行了一段路,正踏上台阶上了回廊时,便听见不远处凉亭那头有人朝这头唤,瞧打扮也是一个内侍监,再细细一瞧,才发现凉亭里头还坐着一个,金冠束发,身着赤色圆领冕袍。
沈幼宜步子微顿,听着前面的承光压低了声线朝她宽慰。
“是太子殿下,沈娘子不必害怕,且在这处候一候,奴才去应。”
承光说罢,便弯着腰上前去了。
因着离得远,沈幼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瞧见承光面上堆满了笑意,不住地点头哈腰,那是不属于他这个年岁的故作老成之态。
索性不多时承光便回转过身朝她走来,至她跟前,听着他道了一句,“无事,这处四下无人,殿下使奴才去寻人拿壶酒来呢。”
说罢,便领着沈幼宜往前头去。
却不过行了几步,便听见从方才那凉亭处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慢着——”
闻言,沈幼宜心头一紧,低着头恨不得将脑袋都塞进胸前。
沈幼宜与承光二人应声站定,承光在一旁不停地低声宽慰道,“莫慌,想来是殿下又有旁的事体要吩咐。”
不多时,沈幼宜低垂的视线内出现了靛蓝色衣摆的一角,她能感受到面前之人正在上下打量着她,只怕是自己女扮男装之事被发现了,可心下如何慌乱,面上皆是强自镇定。
那内侍监将她打量了一番仿佛尤嫌不够,竟还绕着她走了一圈,随即又向凉亭处跑去。
眼见着那内侍监对着凉亭处坐着的太子殿下耳语了一番,便又跑到了沈幼宜跟前,下巴一扬,尖着嗓子道了一句。
“殿下要的酒水还不快些去拿?莫不是还要咱家给你引路不成?”
宫里头当差,多是惯会鉴貌辨色之人,闻言,承光哈着腰点头应下,“是是是,这就去了,劳公公您稍后。”
说罢,便朝沈幼宜示意一道走了。
却不想,沈幼宜才刚挪了一步,那公公便又换了一副嘴脸,干涸的面上挤出不合时宜的笑意,“这位倒是新鲜面孔,从前不曾见过呢,是哪处当差呀?”
沈幼宜正心下思索着要如何去答之际,一旁的承光倒笑着替她开了口。
“回禀公公,这原是陆大人的——”
“咱家问你了么,这般多嘴多舌的,可是宫里头的闲饭吃多了?打量着殿下吩咐的事儿不是事儿,一壶酒究竟何时能拿来?”
承光的话还不及说出口,便皆被堵了回去。
沈幼宜心下倏地慌乱起来,那太子殿下眼瞧着是要留下她,不知究竟是为何。
可她也知晓,承光想来是宫里头说不上话的内侍监,莫说在太子殿下跟前,即便是在眼前这个颐指气使的公公几句发落,只怕也够承光受用的,想罢,沈幼宜粗着嗓子道。
“回禀公公,奴才是陆大人的小厮,方才在御花园那处喝多了茶水,一时憋不住了便让小公公将奴才带出来去前头恭房小解,不想惊扰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言岂,那公公意有所指地“哦”了一声,继而道,“原是陆大人的家奴,殿下有几句话要你带给陆大人,且随咱家来罢。”
说罢,手中的拂尘一扬,示意沈幼宜跟上便转身了。
一旁的承光见状,面上焦急不已,“诶——”
才刚出了一声,便见那公公眉头皱起已然要发落的模样。
点火之间沈幼宜心下回转,忙张口,“小公公快些替殿下拿酒水来罢,回去的路奴才认得的,不必挂心。”
说罢,便朝着承光使了个眼色。
承光低低得应了一声,向后退去。
至此,那公公面上噙着笑,带着沈幼宜往凉亭那处去了。
沈幼宜心下百转千回,最坏的情况便是太子殿下瞧出了她女扮男装混入宫中疑她心有不轨,然隔得那样远,想来太子不会有这样好的眼力,更何况,若是疑心她,那方才眼前的公公便不会这般问话,合该直接换来禁卫将她拿住才是。
心下这般回转着,便觉事情恐没有那么糟糕,但不管如何,只盼着方才承光瞧懂了她眼中的意思,想法子给陆瞻递消息,让他来救她。
不多时,沈幼宜跟着公公来到凉亭下头,那公公停了步子,抬手示意沈幼宜上前。
沈幼宜只身一人,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上了台阶,尽量让自己的步子跨得大些,让她看起来更像个男子。
至最后一阶台阶时,停了步子,沈幼宜行顿首大礼,粗着嗓子。
“奴才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福。”
她将脑袋低进胸前环起的臂环里头,掩在袖襟之下的眼眸紧紧盯着臂膀之下足尖之外的三寸之地。
她听见凉亭中的人朝她开口,“站得那样远作甚,本宫还能吃了你不成么。”
声音硬朗,带着三分笑意,与她先头所想得兴师问罪之态全然不同,却还是让她心下生出莫名的不舒服的感觉。
沈幼宜不敢掉以轻心,如今她不过是想尽量多地拖延辰点,拖到陆瞻来。
遂仍旧低着头,毕恭毕敬道,“奴才身份低微,恐惊了殿下。”
言岂,太子仿佛是听见了一句笑话,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便无了声响,连同周围的一切都陷入了静谧之中。
周身鸦默雀静,沈幼宜一直不曾抬头,少顷,她看见鲜艳无比的赤色衣摆走近了她的视线之内,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竟是太子来到了她的跟前。
沈幼宜屏息凝神,一动不动,鼻尖充斥着太子身上呛人刺鼻的酒味,下意识皱起眉头,将脑袋埋得更低。
她感受到一道视线落在她的头顶,随即便听到了让她寒毛直竖的话。
“你怎么生得这样白。”
骤然闻声,沈幼宜心下大骇,下意识便要往后退去,却忘了她本就站在了凉亭的台阶边,这一脚便踏空了。
身子一软朝台阶之下跌落,却不曾摔痛,而是落在一个臂弯中。
一睁眼,便瞧见了太子那张放大了脸,面颊泛着醉酒的潮红,四目相对的一瞬,她亦瞧见了太子眼中让她忍不住恶寒的神情。
沈幼宜的脑中思绪在这一瞬回转,她倏地便明白过来,今日入宫,一路上遇到这样多的人都不曾疑心她男扮女装,何以太子能,她不过是远远得经过,便被太子将她叫住。
这太子……分明好龙阳!
沈幼宜强忍住心头的不适,想要将太子推开,可她到底是个女子,如何能挣得开,这让不远处的公公瞧着便似是打情骂俏一般。
太子如今醉酒,步履虚浮,手上的力道确实半点不减,他还不曾瞧见过生的这样白皙的男子,口中肆意调笑道。
“你从回廊那头走过来,隔得那样远本宫一眼便瞧见了,你说,可是你与本宫的缘分?”
沈幼宜慌乱不已,却还要小心顾着脑袋上的幞头,“殿下请自重!”
“不过是想你陪着本宫饮两盏酒水,你这般做派又是为何?”太子平日里多是被捧着的,即便开始有不允的,迫于他的威压便也应下了,今日的沈幼宜在他这处却这样不安分,倒让他更生了征丨服之心,只觉怀中不住躲闪的人比之从前之人更有味道些。
“刚才听闻,你是陆瞻的小厮?与其跟着陆瞻那厮,不若跟着本宫!”
沈幼宜白了面色,又要小心避让太子,又不能伤了太子,几经周旋之下已近乎力竭,她知晓眼下若是这般推诿不是上策,遂调整了心绪,“殿下既要与奴才饮酒,自是奴才之幸,只不过,还请少少得来,奴才不曾饮过。”
沈幼宜粗着嗓音,说着从前不曾说过的讨好之言。
不想太子倒很是受用,“哦?竟从不曾喝过么?”
说着,便将倒满酒水的酒杯递到了沈幼宜面前,沈幼宜抬手接过,闭着眼视死如归一般仰头一饮而尽。
霎时,一道热流从喉间划过,继而如火烧一般直往腹中窜去,下一瞬,沈幼宜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不曾说谎,自小到大,便不曾喝过酒水,还是这般辛辣的酒水。
一杯酒下肚,三月的寒意具散,可心头悬着的惧意却不曾消失半点。
“长夜漫漫,倒也不必饮得这般急。”
太子显然是被沈幼宜不善饮酒的模样取悦到了,一杯接着一杯递到沈幼宜的跟前,看着她一杯一杯喝下,口不择言起来,“本宫晚些时候差人去跟陆瞻讨了你。”
承光走了这样久,却仍旧不见陆瞻来。喝了许多久,沈幼宜神思早已顿木,却还强撑着一丝清明,脑中只想着陆瞻究竟何时会来。
他究竟会不会来。
蓦地,沈幼宜在浑噩中想起前世在狱中的日子。
倘或他不来呢,他本就是那般冷血凉薄之人。
面前之人是当朝太子殿下,她算何人,凭甚要为她得罪太子。
脑中的思绪如同腹中盘旋翻涌的烈酒,将她的思绪搅成一团乱麻,前世陆瞻寒凉的模样愈发清晰起来,心头高悬的惧意便愈发浓重。
因着害怕,混着酒意,她忍不住轻颤起来。
正这时,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缥缈又恍惚。
“殿下好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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