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屋内。
陆瞻正坐在案几旁的圈椅内,目光就落在面前的宣纸上,眉头微沉,他不着痕迹地屏息,静待鼻翼间萦绕着甜腻的栀子香兀自散去。
在陆瞻手边的矮几上,还摆着一个小小的食盒,食盒的盖子不知何时打开了,内里赫然是一碟子喷香的蜜浮酥。
先头陆瞻与沈幼宜说这糕点如何香糯可口,俨然他已经尝过且赞不绝口的模样,可如今看着,那盒中的蜜浮酥分明一口都不曾动过。
陆瞻的视线就落在蜜浮酥上,疏离又淡漠,眉眼间是不曾掩饰的腻烦。
正这时,屋外走近一道人影,陆瞻收回视线,凉了声线,“滚进来。”
下一刻,屋门推开,崔崖忙不迭地从外头迈步入内,全然不若前头去请沈幼宜时那般昂首信步的模样,垂着脑袋,连步子都轻了好些,处处透着小心翼翼,阖上屋门,入内不过三两步便双膝坠地实实地跪了下去。
“属下万死难辞其咎,请主子责罚。”
屋内空气渐凝,见陆瞻不曾开口,崔崖的后背不自觉沁出一层汗,“属下知晓昨夜是主子病发之日,原是将前后的人都支走了的,却万不曾想到那沈娘子竟会寻上门来,若……若下次,属下定然将院子围起来,连只鸟雀都不会让其近主子的身。”
言岂,崔崖慌忙以头抢地,发出结结实实的“咚”一声。
昨夜他带了一小队人马先去扶沟县探深浅,故而晚间并不在,这酒楼上上下下皆软硬交加打点过了,酒楼掌柜的一众即便有三个脑袋也不会敢兀自踏入后院一步,其他人更是没有这样的胆子,可谁曾想那沈娘子竟会入小院,亦不会想到昨夜主子连门闩都不曾上。
这些话他自然不敢说出口,昨夜之事既已发生,这般阴私之事如今被外人知晓,已然是了不得的大事,莫说今日要他以死谢罪,便是剜了他,也说不出来一个不字。
他的脑袋老老实实磕在地上,双手伏地,整个身子俯贴在地上,主子一刻不开口,他便一刻不敢挪动分毫。
屋内的更漏缓缓地走动着,崔崖心头犹如百爪挠心芒刺在背,仿佛有一把利刃就悬在他的脖颈之上,随时都会落下要他一条命来,饶是如此,也不敢松懈半分。
良久,陆瞻终启唇,声音喑哑低沉,“再有下次,提头来见。”
至此,崔崖如逢大赦,又“咚咚”磕了好几个响头,才缓缓站起身来,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听着接下来的吩咐。
少顷,复听见陆瞻不耐的声音,“拿下去。”
崔崖闻言,忙迈步至案几前,抬手提住手柄将食盒拿起,正要退下,倏地顿了一步,面上透出少见的清澈的愚蠢来,“主子……这碟子糕点要属下拿到何处去?”
陆瞻闻言抬了眼睑朝崔崖睨了一眼,眉心微敛,“喂狗。”
闻言,崔崖后知后觉,才想起他家主子不知为何,从不用糕点,即便是圣上赏赐,也照样推拒不误,却不知晓自家主子为何对糕点这般厌恶。
他今日路过小厨房,赶巧遇上了沈娘子的嬷嬷,赞了那糕点模样好看,原是客套话,倒是那嬷嬷心热,便予了一些,他又看糕点模样甚是稀奇,想来是吴县特有,故而自作主张将糕点送来了屋内……
他竟蠢笨如斯,做下这般顿木之事来,正当面上全是止不住的懊恼之际,眼眸一垂便瞧见了案几上铺着的宣纸上头落了几行字。
倒不是他胆子大竟敢胡乱偷看,当真是宣纸上的字是反着的,只稍低个头就能瞧见。
因着前头之事,眼下不免生出些晓意讨好的意思来,开口道。
“这簪花小楷红莲映水、碧沼浮霞,沈娘子当真写得一手好字……”
下一瞬,崔崖一顿,眼下的他脑袋比平日里灵光好些,脑中倏地闪过一丝东西,赶巧,这东西让他抓住了,复沉了眉,“沈娘子自小便去了吴县,并无长辈在侧,这字是谁人教的?先头那姓张的将沈娘子掳走,怕是另有内情,主子可要查一查?”
那日瞧那张玉堂,虽说行径不齿,但想来情谊不假,倘或与沈娘子当真有旧,那沈娘子为何明知老太太的意思却还要不远千里入汴京?当中可会有蹊跷?
言岂,崔崖从指缝中抬了眉眼去瞧,妄图看一看自家主子的神色,却不想径直对上了寒凉的视线,还不急有应,便听见沉了声线的声音。
“你既觉得好,便照方子抓药好生喝上一阵。”
一句话便将崔崖不曾说出口的话全噎了回去,崔崖面上讪讪,夹着尾巴。
“方才属下在外头听见沈娘子与主子辞行,想来是要往汴京去,倘或主子不愿与沈娘子有瓜葛,属下这便是去想法子料理。”
屋内一时静谧,角落里的烛火不知被何处涌入的风撩了一下,火光微微摇曳,将陆瞻宸宁凤目的脸称得若明若暗。
少顷,方听见陆瞻淡然的声音:
“路上好生瞧着,送她们入汴京。”她很好用呢,自然是要留着的。
昨夜的寒疾,因着她的缘故,并不似从前那般难熬。
故而,至少在他弄清楚其中缘故之前,她哪儿也去不了。
那厢的崔崖闻言,再不停留,作揖顿首行了礼,便慢慢退出了屋子。
屋门一开一阖之际,从屋外涌入了一缕风,夹杂了被雨水浸泡的泥土的腥气。
于陆瞻来说想来是不大好闻的,略敛了眉头,垂着眼帘。
少顷,身子未动,单朝案几上的宣纸伸了手,修劲的指节落在宣纸的一角,与宣纸的柔软形成了对比。
指尖微微勾了一下,便将薄薄的宣纸提了起来,而后缓缓落在掌心。
陆瞻眸光微沉,扫了一眼上头的方子。
确是一副好方子……一副形似壮阳补肾的好方子。
她是觉得他,肾亏血虚,天性不足了。
想起先头她垂眸絮絮的模样,还以为她娇弱,不曾想还有这样一幅牙尖嘴利的样子。
薄薄的宣纸在掌心渐渐聚拢,最后被揉捏成了一团,又被随意抛在了纸篓中。
陆瞻从圈椅中起了什,许是屋内残留的栀子花香味扰人,缓缓行至窗牖旁,抬手推开窗棂,架住了半开了窗户。
至此,小院中的风涌入,裹挟着雨水的味道将屋内原本的气味冲散。
陆瞻呼吸缓沉,却一时不察受了凉风,抬手轻掩唇口轻咳了两声。
很轻,恍若枝丫上徐徐坠落的三两树叶落在砂石上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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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沈幼宜回屋时,薄娘已然将行李收拾好,虽说外头还落着雨,沈幼宜却还是不想再呆下去,即便是山路难行,也要想法子另寻客栈住才是。
不知怎的,先头对那陆公子是愤懑,如今再想起来,便是做贼心虚,生怕走晚了便要被人赃并获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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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幼宜与薄娘一行至酒楼大堂,正要与那拨着算盘的掌柜辞行,却见掌故满脸惊讶,“这外头的人都涌进来,娘子怎得要走?”
沈幼宜不解,那掌柜捋了捋胡须,“娘子不知么?三县皆发了水患。”
“发了水患?”中原之地何曾听闻发水患的,沈幼宜垂了眼眸,一时不解。
“娘子要往何处去?”
“我们一行要往汴京。”薄娘站在沈幼宜身侧,开口道。
“倘或要去汴京,只得往西面绕一绕,过了扶沟县,再往荧县走,便能绕过水患之地。”
闻言,沈幼宜心下稍安,能走便好。
“只是,娘子若要走得快些,这雨水下个没完,耽误一会儿子这雨便要落下次三尺深。”掌柜复道。
至此,沈幼宜也不耽搁,吩咐薄娘将马车拉来,小厮们将行李托上了马车,因着落雨,又额外在马车厢上铺了油纸。
沈幼宜立身在大厅内,瞧着众人来来回回跑了三五趟,东西终于皆搬到了马车上,正要与薄娘一道上马车去,却见身后链接后院的幕帘处忽然被掀起。
心头没来由得一提,正是崔崖。
只是崔崖见着她们一行要走,倒也不曾言说什么,遥遥作了一礼,当是送行。
沈幼宜心下松怔,亦点了头示意,而后与薄娘一道出了酒楼,往马车上去了。
待入了车厢坐定,外头小厮一拉马缰驾起了车,这连日来的心有余悸之感,终渐渐散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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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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