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看镜头。”方亦桐双膝着地，把手机竖着搁在水泥板上，微微朝内倾斜，镜头自下而上。
镜头里的白色博美像一团柔软的棉花糖，夏季六点的太阳仍旧呈炽白色，夹在两棵香樟的枝叶间，裹着浓淡相间的绿色斑点，悬在花花头顶，花花的轮廓被照得金灿灿的，与阳光相融，若隐若现。
花花没有听方亦桐的话，它的视线甚至更偏移向右边，紧接着就吠叫起来，与此同时，方亦桐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一秒，花花被人一脚踢出了镜头外。
花花和方亦桐身后的凌薇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叫。
凌薇是方亦桐在学校的室友和饭搭子，同为导演系的准大四生，这大学的最后一个暑假，凌薇跟着方亦桐来到了她的家乡做客，同吃同住。
两人这些天原本多半是宅在家里追番看电影的，今天由于舅舅舅母要来家中做客，方亦桐向来与长辈不亲近，觉得他们聊天聒噪，内容无趣，所以干脆带着凌薇和花花出来散步，却没想到她的选择会让花花遭遇这飞来横祸。
“让你们这群养狗的遛狗不栓狗绳！”
方亦桐看到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男人正梗着脖子指着她破口大骂，她没有理会，先是把花花抱起来检查它是否受伤，花花又痛又恐惧地呜呜哀鸣着，方亦桐气得浑身发抖，凌薇几乎要哭出来，气愤之下说出来的话只有：“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男人的骂声没有停下：“还把它抱在怀里跟抱儿子一样，对你父母都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好，你们现在这些年轻的小姑娘尽……”他没把话骂完，他的整张脸突然扭曲了。
因为方亦桐把花花塞给了凌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踢在了男人的裆上，男人迅速痛苦地捂住了裆，方亦桐抬起腿又是一脚朝男人肩膀把他踹倒在地。
来往行人的目光纷纷投过来。
方亦桐指着步行街另一头一对遛着阿拉斯加的情侣，对蜷缩在地上疼得脸上冒汗的男人说：“人家情侣两个遛大型犬你敢去横吗？不过是看我们两个女生带着小狗好欺负，你就是欺软怕硬在这里装什么正义？”她把花花的牵引绳抓过来，“还有，你不光欺软怕硬，眼神还不好。”
方亦桐重新掏出手机，俯身对着男人的脸拍了一张照，“你那一脚踹出问题我会来找你的，这附近都是监控，还有，我跟我爸妈关系好得很，倒是你，这副德行养出的子女，等你死了都不会给你收尸。”
男人痛得无力抵抗，方亦桐和凌薇带着花花离开现场，打车去最近的宠物医院给花花做检查，所幸并无大碍，不过医生说花花的髌骨先天性发育不良，要注意避免剧烈运动，方亦桐知道这件事。
花花如今已有八岁，它是方亦桐上了高中开始住校后，方母袁杏春从前同事周阿姨家抱来派遣寂寞的，周阿姨说过花花的腿有些问题，但袁杏春并不在意，因为花花那时外表看起来很正常，而且是免费的，抱回家后，所谓的腿有问题，不过是髌骨脱位过几回，每回都靠吃药治好了。
从宠物医院出来，方亦桐和凌薇带着花花直接往餐厅赶过去，因为期间袁杏春打电话来催过，实在来不及把花花送回去先。
两人一狗进到包厢的时候，菜已经上得差不多了，可还没落座，凌薇就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方亦桐顺着凌薇的视线，看到舅妈的弟弟正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缓慢地从座位上走出来，嘴里含糊不清地重复着“上厕所”三个字，他行走的时候，浑身不停抽动着，大腿僵直，足尖朝内，脚以侧面落地，令人不禁担忧他的脚踝随时会崴折，他上身的手臂始终无法伸直，手像鸡爪似的蜷缩着，一只外翻，一只内扣，脑袋歪着，几乎贴在肩膀上，无休止地惊颤。
舅妈的父母近亲结婚，两个人原本是表兄妹，生出来的第一胎，也就是舅妈，智力正常，身体健康，但生的第二胎，也就是舅妈的这个弟弟，患有脑瘫，天生肢体不协调。
老一辈思想封建，认为一定要生儿子传宗接代，虽然生出了一个儿子，但是不正常，就属于白生，于是后来又生了一个，是儿子没错，但患有先天性威尔逊氏症，身体无法代谢铜元素，没带大，就没再敢生。
“聊什么那么开心啊？”袁杏春心大，把炸药包给点着了。
导火索被烧掉一大截，火星子欻欻往上燎，方亦桐给它一剪刀：“我跟她讲笑话当然开心啦，就是凌薇的反射弧比香飘飘还长。”
袁杏春和方伟华哈哈大笑起来，打趣凌薇，舅舅舅妈明知实情，也跟着尴尬地笑起来，打圆场。
凌薇心中羞愧，脸涨得比猴屁股还红，她不是有意要嘲笑脑瘫患者，单纯笑点低，觉得不同寻常的走姿很好笑，憋不住。
……
隔天早上，方亦桐与凌薇仍闷头大睡的时候，袁杏春带着花花出去散步了，花花已经忘记了昨天的可怕经历，活力十足，步态轻盈。
等方亦桐醒来的时候，花花早已回到家中吃饱了早饭，方亦桐一打开房门，花花就往她脚上拱，方亦桐蹲下去抚摸它柔软的毛发，这一下不得了，她发现花花的后腿又开始瘸了。
“赶紧去洗脸，早饭都快凉了。”袁杏春忙完上午的家务活，坐在沙发上刷着手机催促。
方亦桐可没这个胃口，她抓着花花的后腿问：“妈，你今天早上带花花出去遛过了吗？”
“遛过了啊，怎么了？”袁杏春的眼睛离不开手机。
“花花的腿又开始瘸了。”
“啊？”袁杏春终于放下手机跑过来检查花花的腿，“刚才出去散步，回来的时候都还好好的啊。”
“这么突然？昨天给花花去医院拍片，医生还说让不要剧烈运动。”
凌薇揉着眼睛走过来，很没存在感地问：“要带去医院看吗？”
袁新春皱着眉说：“不会是让你们昨天遇到的那个神经病给踢坏的吧。”
方亦桐不假思索：“先去医院。”
花花检查出来又是髌骨脱位，1-2级，这个级别没必要手术，只需用药物进行保守治疗，带回家静养。
从医院出来后，方亦桐拿着病历单和手机照片证据去了趟派出所。
花花吃了一个星期的药，依旧不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夜里都能听到花花痛苦的呻吟，刚开始抬着一只后腿跳着走路，后来干脆走都不走了，带去宠物医院复查，医生说要准备手术。
“啊？上次不是说吃药就能好的吗？它之前也膝关节脱位过几次，吃点药就好了呀。”袁杏春很吃惊，紧接着露出狐疑的神色，怀疑医生想坑她的钱。
医生辩解道：“你也说那是之前，就跟人一样，年纪大了身体机能会衰退的，而且它是天生髌骨就没发育好。”
方亦桐插嘴说：“身体机能衰退做手术不就更危险吗？小型犬做手术本来就比中大型犬要危险，何况手术能保证以后一定不复发？”
医生回应：“敢百分百保证以后不复发那肯定是江湖骗子了，现在的情况你不做手术，一直给它吃药，肝脏肾脏负担大，到时候腿上没好，别的病又出来了，再说，能不能做手术，也要体检过才能决定，它已经八岁了，但我看档案没有很详细，它之前有过别的什么病吗？”
……
人工选育出来放在城市里养的宠物狗，自然没有农村里到处撒野的土狗抗造，大病抗不过，小病小痛一大堆。
花花中过暑，得过感冒、慢性肠胃炎、皮肤病，还有一次叼走了放在茶几上的葡萄，导致肾衰竭……花花虽然是免费从人家那里抱来的，但给它治病花掉的钱比买十只狗都贵。
方伟华每天早出晚归，和花花培养感情的时间不多，先前起过把它送走的念头，但袁杏春养久了感情深，舍不得，养到现在，时间精力金钱砸下去一大堆，更舍不得。
袁杏春不信邪，一口咬定医生想骗钱，虽然表面上没明示。
方亦桐手机上打了车，两人一狗钻进车里，手机流量开着，微信上好久没动静的高中损友付雪婷给她发了一条神秘兮兮的信息：
【我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你想听哪个？】
方亦桐回：【先苦后甜】
付雪婷：【你做好心理准备啊】
方亦桐：【坏的跟我有关系？】
付雪婷：【你是不是后悔了？】
方亦桐：【赶紧说[一拳打爆你的头JPG]】
付雪婷：【朗霆云好像谈恋爱了。】
方亦桐：【好消息呢？】
付雪婷：【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啊！！！还秒回，不要强撑，不要晚上躲在被窝里偷偷哭，哥的胸肌给你靠[小人抱着胸肌哭唧唧JPG]】
方亦桐和朗霆云上初中的时候是同桌，上高中的时候同校不同班，还住同一个小区，放假的时候就做遛狗的搭子，勉强算青梅竹马，不免被身边爱八卦的人群用有色眼镜看待，幻想他们两小无猜情意绵绵天公作美一桩好姻缘。
这群人的幻想也不尽然是幻想，半年前的寒假里，朗霆云跟方亦桐表白了，方亦桐觉得他神经病——全文完。
不过纵使方亦桐对朗霆云有意思，她也不会答应，两人的家境相差太大，没有未来，一定会谈崩，到时候做朋友都尴尬，没必要。
方亦桐家算小康，说不上穷，但朗霆云他爸可是康旭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的老总，公司一年流水好几百个亿，之所以纡尊降贵跟她住同一个小区，只是因为朗霆云他爸怕把儿子养得太嚣张吃不了苦。
刚从朗霆云嘴里听到这个理由的方亦桐内心OS：我一个小康家庭住着带电梯的普通小区很苦吗？想吃苦怎么不去住大桥底呢？
【所以好消息是什么？】
付雪婷说她后天要回来了，她自己就是那个好消息。
方亦桐对此翻了一个白眼，回到家，打开电脑，开始搜索关于狗髌骨脱位的原因。
髌骨脱位多发于小型犬，首先是遗传因素，大多小型犬先天髌骨发育异常，结构脆弱，其次是体型劣势，小型犬上下楼梯和沙发，相比中大型犬，落差更大，对髌骨结构的磨损也就更严重。
且小型犬与中大型犬的脑容量并非随体型大小等比缩放，这就导致许多小型犬的颅内压高，以至于性格更为暴躁，更容易得高血压和心脏病，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吉娃娃。
方亦桐又深入了解到，宠物的人工繁育历史中，有一段时间，为了强化特征或刻意追求基因突变制造新品种，频繁进行杂种交.配与近亲繁殖，制造出诸多带有先天性疾病的畸形儿，这当中最不幸的，带着一身病痛作为失败品很快就死去，而带着不至于死亡的遗传性疾病被繁育至今的宠物们，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
方亦桐想起了上周来家中做客的舅妈的弟弟——蒙昧时代下近亲繁殖出的残疾人——那么花花呢？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家伙，它的父母是谁？它出生自什么样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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