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春生出来的时候不傻,和所有小婴儿一样,会哭会闹也会笑。他出生在一个油菜花盛开的春天里,所以取名小春。
小春运气没那么好,在医疗还不发达的九零年代末,被一场高烧夺走了神智,从此他便永远停留在三岁的纯真里。
小春只会喊“舅舅”,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是舅舅,舅舅的回应。他也在长高长大,除了智商依旧是三岁时的模样,其他都与常人无异。
村里没有人愿意和小傻子玩,他只有一只猫,一只叫“舅舅”的猫。从田里捡来的小野猫,小傻子养小猫,一个吃不饱一个长不大,两个都瘦得离奇。
幸好小猫现在会自己捕食,于是就剩下小春一个瘦得离奇。
妈妈也嫌弃他是个傻子,什么都不会还要养着他吃白食。小春没有成年人的思维方式,做什么事都是出于本能,饿了就吃,困了就睡,衣服脏了就脱掉,高兴了就撒丫子乱跑。
十岁之前,小傻子傻得可爱,妈妈还能忍着;十岁以后,妈妈又生了一个妹妹,一个聪明水灵的妹妹。
从此,小春活得像地里野草。
村里有人家办喜事吃席,妈妈抱着妹妹一起去了。怕家门关不住傻子,妈妈把小春的手绑了拴在柴房的后窗上。
眼见着妈妈越走越远,小春尖叫着喊舅舅喊了好久。可惜妈妈连头都没回只当没听到,顺带还和邻居有说有笑。小春好难过,也好饿,妈妈怎么又忘记给他吃饭了。
即使平时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吃着剩菜剩饭,但有饭吃就好。
小猫儿倒是听到了他喊,从后窗跳了进来,小傻子哧哧笑着想摸摸它,又发现自己的手怎么也挣脱不出来,他好急,越急越叫——舅舅舅舅……
“傻春又被他妈绑在柴房了。”住在后宅的阿婆听得烦了,抱怨道,“喊得这么响,怎么睡午觉哦,真是造孽呀。”
老大爷听到后,高声朝小春的柴房吼道,“傻子,别喊了!哪里有你舅舅?”
小春吓到了,不敢挣扎也不敢说话,小猫儿也窜上房梁,跳出窗户。
天快黑了,妈妈是不是把他忘了,小春被拴着的手好疼好疼。三岁智商的他无法理解妈妈为什么要把他关在家里,还不给他吃饭。
不远处的高楼里,灯火通明,欢笑声和劝酒声也传到了小春的耳朵里,他咿咿呀呀的喊着,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最好还能给他放下来。有几个刚吃完酒席的孩子听到了小春的声音,凑到了柴房的窗口。
小春记得这几张不怀好意的脸,上次在油菜田里,扒了他的裤子。
“傻春,叫什么叫啊!”
“哈哈哈,是不是又被你妈关起来啦?你妈不要你咯,只要你妹妹。”
小春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见他们笑得开心,他也痴痴跟着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你妈不要你了听不懂吗?还在那笑。”
“诶,你是不是没吃饭?想不想吃?”
小春喊着舅舅舅舅,坏小孩们从窗口递进来一张肉饼,小春闻着饼香,本能驱动着把头凑过去咬了一口。
真好吃,原来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小春大概懂了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因为别人家的东西比自己家的好吃。
“嘻嘻,是不是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还想要吗?”
小春吧唧着嘴吞咽,油水滴在了他脏兮兮的前襟。窗外的几个小孩觉得有趣,起了捉弄的心思,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将好好一张肉饼丢在地上,解下□□,朝着饼撒尿。
“诶,你说傻子能吃出来尿味吗?”
其中一个抖了抖身子,一泡尿全撒在饼上,“不能吧,他是傻的吃不出味来。”
“是啊,傻的,吃不出来。要不给他再加点料。”
“好。”
小春张着嘴在窗口等待下一次投喂,却见他们几个蹲在窗户外的地上扒拉着,就是不给他吃,他又急了,咿唔呀咦叫唤。
“来,张嘴。”
小春笑了,嗬嗬伸出舌尖叼住饼皮。到了嘴里,小春吃出了不对劲,饼怎么有股子怪味,嚼了几下越来越苦,苦得他眉头都展不开,怎么回事?明明刚才还很好吃啊!小春不舍得吐出来,他怕吐出来就没了,继续皱着眉头嚼。
窗外的小孩们爆发出一阵怪异的讥笑声,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哈哈哈,果然是傻子,傻子吃土都吃不出味来!”
“不只是土,还有尿呀哈哈,下次试试直接尿傻子嘴里,他怎么这么傻呀……”
小春咧着嘴看他们跳来跳去,好像很有趣。
“你们在干什么?”小春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他探出头去,斜眼巴巴看着。
小孩们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着了,刚做完坏事心虚得狠,互相之间交换着眼神,丢下了肉饼鸟兽散似得逃开。
周胜放学,路过小春家就看到又有人在欺负傻子。
他走近捡起肉饼,不由自主心生怜惜,人性最大的恶,就是在自己的权利范围内,对弱者野蛮。
“傻春,吐出来。”周胜对着窗户里的小春说道。
小春舍不得,摇摇头包紧嘴巴,哪怕肉饼很难吃。
周胜无奈,隔着窗户伸手掐住小春下巴,撬开傻子的嘴巴,帮他把嘴里嚼成一坨的秽物掏了出来。
“不能吃啊,傻子。会拉肚子的。”
小春任由周胜动作,傻子虽傻,但他能感觉到这人对他没有恶意。他吐掉了嘴里的东西,晃动着身体将缚住的双手举到周胜跟前。
“舅舅!舅舅!”
手腕处的一圈青紫,被磨得可怖。原来外婆和他说的都是真的,傻子妈心狠,经常绑得傻子动弹不得。
“你是想让我帮你解开吗?”
“舅舅。”
没办法沟通下去,周胜叹了口气,解开细麻绳。小春一招解放,就忘了手疼,对着周胜手舞足蹈,呀呀呀唱起不着调的曲子。
“舅舅!”小春隔着窗栅,对周胜笑得人畜无害。
周胜看着傻子的小脸,灰头土脸脏了点。他下巴尖尖的,眼睛特别大,盛满了清澈的愚蠢。
“傻春,我不是舅舅,他们也不是舅舅。”周胜给他擦掉了嘴边的油渍,耐心说道,“他们欺负你,下次别理他们了。你能听懂吗?”
当然听不懂。
“舅舅!”
周胜吃瘪,原来这就是对牛弹琴,临了还是不甘心地教他。
“叫哥哥,不是舅舅。”
小春摇头晃脑跟着他学道,“舅舅~”
没跟小傻子纠缠多久,他得回家。家里只有外婆了,年纪也大,到了放学的日子都要等他。
周胜没有爸妈,很小的时候把他丢给外婆说要出去打工,就再也没回来。交通闭塞的村庄,只有出去的消息,鲜少有进来的,有人说他爸妈死外面了,也有人说他们发了大财……十多年了,也找过,但都没有音讯。外婆和他知道这辈子估计都等不到了。
家里给他亮了盏灯,黄色的暖光照亮了门前的石板路,周胜加快了脚步。?“外婆,回来咯。”周胜进屋就喊,“学校放晚了,才弄到现在。”
外婆等了很久,见人回来了才放心,帮他取下了背包,说道,“回来就好,上学辛苦,胜娃子能读书我就高兴。”
周胜是这村子里读书读得好的,学上得晚,19岁才上高二,平时寄宿学校,两个星期回来一次,和他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亮亮就是吃不了这学习的苦,念完初中就不去了。
“不辛苦,我还要考大学呢。”周胜对外面的世界满是憧憬,听说上了大学就能挣大钱,到时候一定要带着外婆一起去大城市。
“好好,我的小胜就是有出息。老晚了,快去洗洗睡觉。”
周胜解下茄灰色的旧外套,转身去里屋洗刷。少年人过了十六岁就开始抽条,而周胜也比同龄孩子长得更快,之前和小亮站一块,他俩就像两个年龄段的。
周胜脱了衣裳,站在水汽氤氲的镜子前,看着里头的人影觉着肩膀又宽了些许,下巴也冒出了胡茬,发育最明显的就是他身上长出了很多毛发。
高二了,男女之间的情愫总是说不清道不明,学校里有过几个女生对高大挺拔的周胜另眼相看,与他说些暧昧的话,周胜是聪明人,当然懂她们什么意思。可是风花雪月不适合贫穷的他,周胜所有精力都放在学习上,装傻充愣不予回应,把这些感情扼杀在了摇篮里。
洗完澡,他肩上搭着毛巾,套了条短裤出去倒水,外婆已经睡下,他将一盆水哗啦倒进池子里。
“舅舅!”
刚倒了水,就听到小傻子的声音,他向路面上望去,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黑夜里格外招人。
周胜愣了愣,傻春偷跑了出来,回头被他妈知道,又是免不了一顿教训。他看着傻春颠啊颠向他跑来,又叫又跳的。
“傻春,当心。”周胜见他完全不看路,怕他等会不小心栽池子里去。
“舅舅~嘻嘻嘻。”
小小的下巴仰起,他跑到了周胜的跟前,眼睛弯弯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傻春,你怎么过来了?”周胜抓起毛巾擦擦头发,见小春比刚才更脏了,头发打结成鸡窝像是刚从洞里刨出来一样。
没来由的觉得他可怜,大发善心地说,“给你洗个澡?是不是很久没洗了?”
也不管小春愿不愿意,周胜领着他进了屋,重新打上了热水。
“会洗吗?”周胜尝试着和他沟通。
小春有点紧张,咬着下唇不发一言,周胜见状,上手要给他脱衣服。小春又想起坏小孩扒他裤子,以为周胜和他们一样,呀呀呀又喊又叫蹬着四肢要躲。
“别动,小春。”
周胜制止了他的动作,可是小春突然定住了一般,没再挣扎。小春,他听到这个人喊他小春,以前只有妈妈这样叫过他,那他也一定和妈妈一样。
“小春?”周胜又喊了他一声,刚刚要不是傻子乱动,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没想到他真就听话了。
“舅舅!”
小春笑了,高兴极了。
光溜溜的小春,安静地站在盆里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小春只长到周胜的胸口处,据他所知,小春只比他小一岁。
小春裸露在外的皮肤看着都是灰扑扑的,没想到身上倒是白生生,许是长期营养不良,他身上毛发都很淡,和周胜的全然不能比。小傻子不懂害羞,周胜给他打上肥皂,帮他洗了头擦了脸,又一点点浇水洗尽。他站在那动也不动配合像个玩偶,周胜对他好,他就听周胜的。
“洗干净不说话也挺招人喜欢的,怎么就是个傻子呢……”周胜惋惜,真是太可怜了,小春要是不傻会是个白净男孩。
他取了以前穿不上的旧校服给小春,小春套在衣服里,低头闻了又闻,好久没穿过这么香的衣服了,这个人对他真好。
他像小时候抱妈妈一样,搂住了周胜,蹭着他的胸口叫唤。
“舅舅!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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