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夫人一大早眼皮就跳个没完。
外头闹哄哄的。村里很多人呼朋引伴的要出门。
说是仗打完了，城门也开了，县衙里头坐着的大官要他们去登人口数人头，没准还能发粮种呢。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谣言，哪有夏天还发粮种的。
况且这时候地还荒着，村里就剩下他们这些人，不来收田买人就很不错了，还发粮种？
那大官莫非是个菩萨不成？
常夫人不信。
有人上门来邀她，也被她拿这个理由推脱了。
她不但推脱，还反过来劝人家，那人听得不耐烦，袖子一挥转身走了，剩她一个人继续闷在屋里发呆。
常言道左眼跳灾右眼跳财，她坐在镜子前头从左眼跳到右眼，把这一句话换来换去的想，心里始终安定不下来。
这种不安在见到两孩子手牵手站在自己面前时几乎到达顶峰。
“你们……”常夫人愕然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娘，好不好？”常榆见她惊讶，心里头得意极了，松开手转了一圈，乐滋滋地问道。
常夫人反应不过来，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看，闻言便呆呆地点头:
“好……好。”
两孩子更得意了，互相对视一眼，齐齐笑开了花。
常夫人这会儿眼皮不跳了，太阳穴开始跳。
她捂住头，语气干涩，声音发哑:
“不过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打扮的不好看吗？”李涯立马问，“是不是头发没梳好？”
那倒没有。
“好呢。”常夫人顿了顿，眼神在自家闺女身上转个没完，犹豫着道，“但这裙子……”
“是我挑的。”李涯兴奋的脸都有些红了，拽着常榆又转了一个圈，“娘你看，阿栩穿红色是不是特别好看。”
常榆也高兴，被她拽着原地转圈，咯咯地笑着，眼睛却有点发虚了，不敢往母亲那儿看。
常夫人此时没注意到她，还盯着那条裙子，嘴上问道:
“这好像是你的裙子吧。”
就是那条我补好的裙子吧。
“是啊娘。”李涯点头说，“这裙子我穿还大不少呢，料子这么好，白放着岂不浪费了，阿栩这么白，穿着正好。”
常夫人又捂住了头。
“傻孩子。”她叹着气道，“这是你的嫁衣。怎么能……怎么好穿出来，应该收好才是。你给她，那不是糟蹋了吗。”
“娘你就说好不好看吧。”李涯本来还挺开心的，扭头一看常榆不笑了，低着头肩膀垮着，就有些着急。
不就是嫁衣吗，她自己也当普通衣裙穿来着，怎么就应该收好了。
而且之前我穿的时候您也没说这话呀。
“涯儿……”常夫人见这丫头急眼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她，眉头还皱着，心里没来由就是一软。
她转向自己垂着头不吭声的女儿，眉毛一竖:
“是不是你非要讨人家衣裳穿的？！你如何这般不知廉耻。娘不是说了，你与旁人不一样，不适合……”
“娘！”
这话一落，李涯就觉得身边的人抽抽了一下，她整颗心都突然揪了起来，伸手紧紧抓住了常榆的手。
“娘你不能这样说。”李涯攥着那只手，只觉得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娘……”
常夫人胸脯起伏着，死死盯着面前两人。
这一刻，李涯真心觉得一座大山哐的一下就砸在了自己脑袋上。
她忽然间难过极了。
也后悔，也心疼。
她想自己或许不应该昨晚那样行事的，阿栩明明三番五次拒绝了她，不肯换衣服。
可被她拿话哄着、骗着，最后还是顺了她的意。
那么高的一个人，竟然被她这个矮冬瓜逼在床上为难。
今早她也没有主动提这事的，是自己想起来，才哄着她这样打扮。
当时她说什么来着？
这样打扮好看，娘也会觉得好看的。
你不想看看娘瞧你这样是什么表情吗？
看到你这么漂亮，娘肯定高兴。
“娘……”
李涯还要开口，被人抓了抓手。
她顿了一下，转头去看，常榆已经抬起头来看着她。
两人目光对上，常榆的眼中慢慢就含起了泪。
然后不等她再说什么，常榆已经转过了头:
“我错了，娘。”
你……你哪儿错了？
李涯这回是真急了，她一把甩开常榆的手，扑通一下就跪了:
“娘，不关阿栩的事。是我非逼着她换的衣裳，也是我叫她这样打扮的。”
常夫人看着她，头一次没有叫她起来，也没说话。
按说她这样子，李涯应当怕的。
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一点儿也不害怕，不但不害怕，胸中反而还腾起一股气来。
那股气堵在心中，堵在嗓子眼，闷住她的眼、她的鼻，非使她说出话来不可。
“我错了，我以后不这么撺掇她了。”李涯说着，听见身边衣料摩擦，常榆跟着跪在了她旁边。
“您别气她，也别罚她，要气就气我。”
常夫人被她说的真是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她张了张嘴，很想解释两句自己没有要特别气的意思，也没打算罚她。
不对，她压根没打算罚任何人。
但她没来得及开口……
李涯已经噼里啪啦地说了下去:
“可是娘你不能这么说。你不能这么说她。
礼仪廉耻这种话不是这么说的。”
常夫人:“……我”
我那不是气糊涂了吗。
“还有，我的裙子给她穿也没什么，我自己穿都是在糟蹋呢，而且这裙子这么好，白放着不是更糟蹋了吗？
我们一大早起来，把自己打扮的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来找您，阿栩头一回这样高兴呢，您不说夸两句，怎么还说这样的话。”
常夫人觉得冤枉:“我也夸了的……吧。”
我没夸吗？没有吗？
“还有。”李涯用一种很悲愤，很委屈，很绝望的表情看着她，声音更大了:
“我知道娘不让她这么打扮是为她好，可现在咱家里就三个人。就三个人！
她穿个裙子怎么了？她本来就是个好看的大姑娘，穿个裙子才是正经呢，怎么就没有廉耻，糟蹋东西了？”
常夫人:“……涯儿你听我说，我没。”
“娘你听我说。”李涯不管不顾的继续吧吧:“我觉得您不能这样，您有时候真的对她太凶了。我都觉得有点凶。”
常榆拽了她一下。
李涯把她甩开，“她今儿可高兴可高兴了，我说给你看，她立马也不去厨房了，就要来一起找你。结果您却这样说，您说您对吗？”
常夫人:……
常榆就看她娘坐在那儿，那个脸由白转红，由红转绿，由绿转黑……
那个嘴、慢慢张大，那个眼睛、越瞪越圆，那个眉毛、越挑越高……
她别过头去，突然就很想笑。
李涯又被拉了一把，但她决定谁都不理:
“她昨儿才教了我呢，君……君子之于子，爱之而勿面，使之而勿貌，导之以道而勿强。您这样就不是君子。”
“强制压服，不是那个什么慈母。不分事实真相就先训斥她，更不是……不是。”
词汇量告急，她扭头看向旁边的伙伴，伸出胳膊肘顶了人家一下，“不是啥来着？”
伙伴没理她，伙伴正把头埋到胸口，肩膀使劲耸动。
李涯安慰地瞅了瞅她——瞧这哭的吧。
然后继续大声总结道:“反正您今天这样不对！”
末了，还给了常夫人一个‘你到底是她亲娘吗’的表情。
常夫人还能说什么。
她还有什么话好说。
她运了半天气，只能问:
“你怎么想起来要打扮她的？”
啊这个……
“这个，就，说来话长。”李涯忽然结巴起来，没刚才那个仗义执言意气风发的样子了。
常夫人在心中满意的点头，实际上也很满意地道:
“不错不错，我看你们这段时间很用功，你现在说话做事都有条理了不少。”
更能说了！
“我觉得也是。”李涯一点儿也不知羞，见她表情好像又温和起来了，立马就站了起来，然后把旁边死活不抬头的常榆也拽了起来。
“所以娘你不气啦。”
“不气不气。”常夫人笑眯眯地道。
我气有个什么用吗？
我都在你嘴里差点成了强制压服孩子不分青红皂白就训斥孩子的愚母恶父了，还气个屁。
不是啊，我原先记着我好像也没多气来着？
没等她细想，李涯又问道:
“那您说，她穿这身好不好看？”
常夫人是真的服了，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可能看走了眼，娶回来的这个懂事的小乖乖其实可能并没有那么乖，不但不乖，没准还是个能崩上天的小炮仗……
现在，这小炮仗跟那大炮仗一起期待的看向她，眼睛都亮亮的。
她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道:
“好看。”
李涯就高兴起来了，又道:
“有多好看？”
常榆眼睛又是一亮，转头紧紧盯着她看。
常夫人:“……特别特别好看，跟个画上的仙子一样。”
年画上的。
确实也好看，她闺女这脸本就白的跟玉一样，现在头发挽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来，显得眼睛更大，睫毛更长。
又穿件红裙，衬得整个人又灵动又端庄，真是说不出的好看。
不过这些她都不想说。
因为她看见自己那傻闺女一听，抿着嘴就笑开了，手就摸上了人家的手来，还牵着晃了晃。
啧……
“画上的仙子……”
常夫人一捂额角:“哎呀娘也乏了，既然她这么穿好看那就穿吧，不过在家里可这么穿，外头就算了。”
“那娘……”
“哦对了，人家说今儿咱们城开了，你俩要不进城去逛逛？”
进城？
出门？
李涯一下闭上嘴，跟常榆对视了一下。
“不用读书了，今儿也不必做早食，你们去吧，跟着村里人一起去，把银子带上，布铺成衣店要有开的，就扯点布回来，给你俩做裙子。”
去吧去吧，可别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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