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爱报复性活动,古往今来皆如此。
四年才终于开了一次的庙会把整个临江县的人都框了进来,近有李家秦水这几个村子,远至沧水镇,从未时三刻到戌时整,城门就没停过人。
更不用说今天的主场升平道街了。
李涯站在升平道街头的那只石狮子上往前望,除了两边那点摊位之外,就是清一色人头,密密麻麻永无止境的朝前延伸,如同一条黑色大河。
她抱着狮子头弯腰问常榆:
“她俩真说了在这儿碰面?”
常榆缓慢的仰头看了看她,然后继续盯着前头,嘴里则肯定地道:
“对。”
升平道街尾另一只石狮子上,胡朗也在问王来喜,
“你真的跟她俩说清楚了,咱们在这儿碰头?”
王来喜嘴里含着糖果子“嗯嗯”地道,“说了,我还叫她们蹲在狮子上头等我们,我们一来准能瞧见的。”
胡朗低头看看,使劲揉了揉她头发,“前几日给你的花儿你怎么不戴?”
“不好戴。”来喜嘴巴一动一动的,看都没看她一眼,“我不会。”
胡朗笑了笑,伸出手来搂她,“回头给你带好的,我给你梳。”
来喜垂着头吃糖,身子却朝她靠了过来,两人依偎在一块儿,一起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
半刻钟后,锣声响起,街边摊位都亮起了灯。
第一盏灯亮在了李涯身侧,莲花形状,花瓣橙红。她微微偏头看见,一把抓住了常榆肩膀:
“阿栩,你看!”
常榆就伸出胳膊来扶她,“下来。”
李涯一笑,顺着她的力道蹦下来,正好被整个人圈在了怀中,二人一起靠在石狮边看着。
第二盏灯是兔子样儿,胖胖的身体,长长的耳朵。
接下来是第三盏第四盏……
不过两三次呼吸间,整条街道两侧尽数亮起,将这片天都照成了暖红色。
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人牵着手,愣愣的看着,一动不动。
半晌,李涯合上了嘴,晃了晃常榆的手:
“阿栩,城里头的人每天都这样点灯吗?”
常榆摇了摇头,道:
“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她都想不起自己上一回出门是什么时候了。
一旁跟她们一样站在石狮子这儿的人听见了,就道:
“哪儿啊,也就四五年前还这么点,现在哪儿还有这个工夫。”
李涯才发现她们背后居然还站着人,惊奇的不行:
“没工夫怎么还……哎?你怎么不去逛啊?”
那人扬扬下巴示意她们看,“瞧见没有,现在挤进去鞋都能踩掉,还不如在这儿等等呢。而且你们不也没去吗。”
“我们看灯呢。”李涯掂着脚,陶醉地看着,感叹道:
“真好看啊,街都跟活了似的。”
“要的可不就是这个活了嘛。”另一人也挤了过来,接嘴道:
“严娘娘专程派人叫摊位都点的灯,说没灯算不得庙会。我看也是,憋了这么久,这一回才终于觉得以后能好好过日子了。”
李涯现在对严这个字眼可敏感了,忙问道:
“是做买卖的那个严华严娘子吗?”
“可不就是。”这人低头看看她,原本表情还挺忧愁的,此刻便笑了:
“小娘子这么大的年纪,也知道严娘娘?”
“知道的知道的。”李涯信口开河地道,“严娘子可好了,特别照顾我们。”
“严娘娘谁不照顾?”这人笑着说,“打仗这几年,城里城外都艰难,男人们死的死,跑的跑,留下的也是个窝囊王八,要不是严娘娘,咱们这群女人还不知要活成什么样儿呢。”
李涯两人原本是想多打听打听这位娘的好姊妹,没成想却听见了这么一番话,一下就起了兴趣。
李涯先问道:
“这回的庙会也是严姨……严娘娘办的吗?”
常榆居然也开了口,“为什么女人不知要活成什么样?”
说话的人定眼看了看她俩,发现这是两张生面孔,就稍稍放下了心:
“是严娘娘招呼大家伙儿办的,严娘娘说人活一世,不能为着死人就不吃饭,仗打完了日子自然也得接着过,往好里过。哪怕就剩咱们这些女人,也得使劲过。”
另一人就道:
“这乞巧节还是咱们的节日,严娘娘说了,凡是女子无论大小,只要有能拿得出手的活儿,都能参会。
要是有本事,严娘娘还能收进商行,以后路通了一起走商路做买卖呢。”
“女子也能走商路?”李涯讶然,“我娘说女子行商很少的,不比乾德年间那会儿了,艰难得很。”
“艰难得很却不是不能吧。”听到她们说的话,聚过来的女子越来越多,此刻都哈哈大笑起来。
一人就指着李涯笑道:
“亏你还是个小姑娘呢,一点儿心气都没有。什么事儿开头不是艰难的了?”
说的真对。
李涯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很快又仰起脑袋看着她们:
“可我看书里说,天下戚戚皆为利往,人心背过去就得完蛋。”
“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人心向背,皆决于是。”
常榆看看她,低声道,“人自私自利,女子行商艰难,有人能吃苦,有人不能,会产生分歧。”
而这世上最大的阻碍,就是分歧,分歧会使人心离散,最后什么事儿也成不了。
开头说这话的人此刻便摇了摇头:
“你们竟还读书呢。这书上的话我不懂。不过人心什么的,反正都是肉,想来也都是一样的吧。”
“严娘娘不也说了吗,以真心换真心。”
这话李涯熟啊,她乐道,“就是待人以诚,我娘我大哥都这么说过。”
“对对对。”大家都笑了,“反正一个意思嘛,你也真心,我也真心,一起干,不就没有分歧,不就不艰难了吗?”
李涯便开心的点头,觉得自己这回出来真是太棒了。
常榆却轻轻地道:
“那要是换不来真心呢?”
众人一静,李涯扭头看向她。
她就站在那儿,灯光半照在脸上,一边在明处,一边隐在阴影中。
也许是瞅见大家都看了过来,她还更往里缩了缩,睫毛不安的颤动着,如同一只羽毛淋湿的小鸟。
李涯没有说话,只是朝她伸出了手。
两手交握,轻轻一拉,那么大个子的一个人就被整个拉向了她身边。
众人沉默的眼光中,她把人往后一揽,轻轻颔首道,
“那我们就先去逛了,也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比的活儿。”
七夕斗巧嘛,比不过也是个彩头。
说罢,她也不管大家怎么说,拉着常榆转身就走。
却被人喊住了。
对方之前一直站在人群中没有说话,李涯都没怎么注意到她。
“你们看这灯。”这人脸冲着她们说着,手却平指过去,升平道上人影熙攘,光影斑驳,
“严娘娘说了,有一盏灯,便有两盏。亮一盏,便得一处光,人被光照着,照得久了,就离不开了。”
“这样的人多一个,以后就会多十个。”
直至万灯皆亮,薪火长明。
“那么始终点不亮的那一两盏,也就不算什么了。”
不算什么了吗?
一路上常榆都很沉默。
虽然她平时也沉默,但跟现在不一样。
平时她就算不说话,李涯也能感觉到她是笑着的,她的笑在眼睛里头,不去看是看不见的。
可现在,不管李涯怎么看,怎么听,都感觉不出她的开心。
“阿栩。”李涯第十二次喊她的名字,“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刚才人太多,闹得不舒服了?”
常榆闷头走路,手指不轻不重的捏着她袖子。
“那是肚子饿了?咱们去吃东西好不好?”
常榆冲着她摇头,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
哦,鼓的。
“那是怎么了。”李涯搞不太清楚,“你之前可不这样,有什么都会直接同我讲的。”
这次怎么就不说话了呢?
“再不然就是我哪儿惹你不开心了。”李涯都有点不耐烦了,自己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
“我惹你不开心是我讨人厌,你就不要理我嘛,不然这好不容易来玩一次,尽生些闷气算怎么回事。”
主要是你气半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这不白气了吗?
为了不使她的阿栩白生闷气,李涯决定把刚酝酿出来的火气憋回去:
“这回可是你自己说要来玩的啊。可不许再这样了,再这样不理人,咱们也玩不好个什么,只得回家去了。”
她又给她看自己刚得的灯,“你不是喜欢那个灯吗,我给你赢过来了,你点上瞧瞧好不好。”
常榆这人吧,典型的吃软不吃硬,人家发脾气她缩着脖子当乌龟,人家温声细语一哄,管它对错,她立马就蔫了。
她摸着那盏灯,委屈巴巴地瞅瞅满头汗还一个劲儿笑的那人:
“换不来的。”
换啥啊就换。
哦,李涯想起来了,“为什么换不来?”
常榆抓着灯上流苏,重新垂下头去,眼眶慢慢红了。
李涯却没注意到她的表情,见她不答话,脑袋便左转右转的四处张望着,然后眼睛一亮,拉着她就往前挤:
“换得来,你瞧我这不就给你换了个灯来吗?快快快,前头卖白劳凉水呢,是劳吧,我有没有念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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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七夕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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