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荷塘,枯败萧索,残叶莲梗灰败地垂在污浊的水面,不复高洁。
持着扁木铲,艰难地穿行于水中的人们。他们穿着厚厚的皮袄,佝偻着腰身,把身子沉在泞泥中。
浑浊的荷塘,掩盖着他们在水下摸索的动作。肩颈以上几乎是静止的,伴着沉静的双眼,一切都显得很安静、很寂寥。
整个荷塘,像是一口大井,把所有鲜活的气息,全都吞没了。挖藕的人们,似乎也在其中,失去了某种色彩。
钱文嫣呼吸凝滞,如同身处淤泥之中,胸口沉沉的,喘不过气。
对于眼前,灰灰扑扑的,静默无声的景象,她有些意兴阑珊。
“快瞧。”
伴着一阵低呼声,赵晶晶摇着钱文嫣的臂肘,指着一处。
钱文嫣顺着她的指引望去,韩丹正眉欢眼笑地高举着,一节手臂长的莲藕。沉寂的荷塘顿时热闹了起来,呆滞无神的眉眼,也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笑声在水面漾开,荷塘顿时澄澈了不少。
钱文嫣的情绪被丰收的快乐感染着,欢快地扬起了笑容,与赵晶晶挥动着双手,高声呼喊着。
“韩娘子、韩娘子。”
韩丹看见来人,笑得更加欢乐,把双手举得高高的,恨不得在胖乎乎的莲藕上,刻上自己的名字。
钱文嫣站在塘边,眼睛圆鼓鼓地笑望着她,用力地挥舞着双手,恨不得也步入水中,庆贺韩丹的收获。
“奴奴、九娘。”
正在路旁洗刷莲藕的江筱筱,呼唤着她们过去。钱文嫣与韩丹示意了一下,便跟着赵晶晶来寻江筱筱。
“看看,我可把人请来了。”赵晶晶带着几分深意地望着江筱筱。
“我知道了。”江筱筱有些沮丧地轻叹了一声。
“不可忘了哦,今日便要送来我家。”赵晶晶的语气透着雀跃。
“好好好!忘不了你的!”江筱筱表情恨恨的,用力地刷了刷手中的莲藕。
钱文嫣不解地歪着头,看着赵晶晶窃笑的模样,又看了看江筱筱痛心的表情。
“你们在说什么呀?”
“这个呀,你真想知道?”赵晶晶收了收得意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望着钱文嫣。
钱文嫣眨了眨眼睛,点头道:“想的呀。”
赵晶晶看了一眼江筱筱,作为输家,江筱筱没有什么压力,稳如泰山地安坐着。赵晶晶只好独自面对,她的眼睛转了转,与其商量道。
“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我尽量?”面对赵晶晶这副郑重其事的态度,钱文嫣摸不着头绪,也不好断言保证。
赵晶晶吞吞吐吐的,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江筱筱看不下去,便了出声。
“我们私下定了赌约,猜说程官人会不会让你来荷塘。我输了,奴奴若是不快,便找九娘出气罢。”
钱文嫣愕然得半天也说不出话来,不知是惊讶于她们的赌约,还是诧异于江筱筱的建议。
“你这人,也忒小气了些。”
赵晶晶气愤地捶了捶江筱筱的肩头,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不顾江筱筱装腔作势的呼痛声,她转头与钱文嫣告状道。
“都怪筱娘的,是她时不时抱怨程官人小心眼,说他连娘子们的酸醋都爱吃,这才有了这个赌约。”
钱文嫣一头雾水,“嗯?程家小兄不爱食醋的呀。”
江筱筱噗嗤一笑,顾着手上的污水,笑意无处掩藏。只得低垂着脑袋,双肩一颤一颤着,憋着声音,偷笑着。
赵晶晶捂了捂额头,不知从何说起。
在古怪的氛围下,心头的迷雾渐渐散去,钱文嫣后知后觉地领悟了。冷风瑟瑟吹拂着,她的面颊,却燃起了两团火。
程家小兄,会吃醋?
一双紧紧锁着她的幽深暗哑的眼眸,浮现在眼前,钱文嫣的心没忍住地轻颤了一下。
“……他,没有的。”钱文嫣小小声,替留守家中看顾炉火的人,辩解着。
“是呀!从这次的赌约来看,筱娘,你真是误解程官人了。”
赵晶晶应和了一声,顺道儿报了仇。江筱筱面无表情地看着赵晶晶,心口上插着数把无形的利剑,内伤严重。
稳住心神,用微凉的双手敷了敷滚烫的面颊,钱文嫣舒了一口气。提着裙?,坐在江筱筱身边。接来洗刷过的莲藕,在净水中清洗了一遍,小心地安放在盆中,浅笑着说道。
“你们不知他的脾性,往后与他相熟了,便会知晓的。”
相熟?江筱筱闻言,面露难色地摇了摇头,“我站在程官人面前,就怵得慌,实在不敢与他套近乎。”
赵晶晶也坐了下来,挽起袖子,找了一个软刷,清洗裹着淤泥的莲藕,也不忘调笑江筱筱一声。
“你这胆子也太小了。”
“说得好像你敢一样!”江筱筱不服气地剜了她一眼。
敢吗?尽管听着钱文嫣说了一路的好话,她还是无法笃定。赵晶晶吐了吐舌头,不接茬。
钱文嫣有些无奈地望着她们,叹息道:“你们怎么把他说得如此可怖呀?”
她想不明白,在她心目中,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的男子,怎么如此遭嫌弃呢?
江筱筱思忖着,开口道:“说实在的,程官人真是我见过,最俊美的郎君了,言行举止皆不失风度。”
听着江筱筱的赞许,钱文嫣的唇角上扬着,竟比自己被赞美,还要欢喜几分。
江筱筱注意到钱文嫣眼中的笑意,调侃地多看了她几眼,没有减缓刷藕的动作,继续说道。
“我也奇怪得很,怎么总是不敢直视程官人,甚至有些担心失仪,冒犯了他。”
赵晶晶也有同感,皱着眉头,思索了许久,跟着说:“我亦是如此。就跟,就跟贴在门上的杀神辟邪图一样,多看几眼便心慌慌的。”
“杀神辟邪图?”
钱文嫣呐呐地重复一声,心跳突然乱了几拍,莫名熟悉的感觉萦绕心头。
江筱筱连连点着头,认同着赵晶晶的说辞。歪头看着钱文嫣出神的模样,手肘捅了捅她。
“你没见过吗?这可是眼下卖得最好的辟邪图了!三头六臂的杀神,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目露凶光,狰狞地高举利器。寻常人多看几眼,都会做噩梦……”
钱文嫣怔松间,失手松开了莲藕,激起的水花溅在她的裙?上,晕开了点点水渍。
“奴奴?你怎么了?”
江筱筱惊讶地看着钱文嫣,赵晶晶也放下软刷,回想了一下,眼底浮现出一丝歉意。
“程官人自然不是凶恶的杀神,我不是这个意思的……我,是我失言了,你勿见怪。”
钱文嫣回过神来,望着她们眼中的关切,压住了心中怪异的感觉,浅笑着摇了摇头。
“我晓得的,我没有怪你。我就是在想,杀神辟邪图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当真那般可怕……”
赵晶晶长吁了一口气,“改日,我送你一张图。”
钱文嫣慢吞吞地拿起莲藕,重新过了一遍净水,望着它褪去污泥,显出白中带粉的色泽。
心头微松,钱文嫣抬起头,娇俏地眨了一下眼睛,甜甜地说道。
“多谢赵娘子的慷慨解囊。”
桃腮粉面的女娘子,眼里盈着月光,对着她嫣然笑着。赵晶晶怔了一瞬,突然明白了程生蕤的心境。哪怕是她,也忍不住想要把天上的星辰摘下,双手捧上。
“赵娘子,妾身有无辟邪图呢?”
江筱筱夹着嗓子,羞羞答答地跟了一句。
赵晶晶笑着点头道:“有的有的,等你把摩合罗送来我家,你要几张,我都给你买。”
江筱筱刚好的心,再次渗出了血。吸了吸鼻子,她控诉道。
“你怎么对人,还分两幅面孔呀!”
“是吗?我没控制住,实在抱歉呀!”赵晶晶不痛不痒地说。
看着江筱筱急得跳脚的样子,钱文嫣起先还能压住自己的笑意,直到她不管不顾的,抱着莲藕假哭,钱文嫣彻底破防,捂着肚子,笑出了声。
“奴奴!”江筱筱觑着叛变的钱文嫣,委委屈屈地瘪着嘴。
“我不笑了,不笑了……”
钱文嫣才说完,银铃般的笑声再次从唇边溢出,笑得面颊红扑扑的,眼角泛泪。
“在说什么,这么有趣?”
韩丹不知何时脱去了挖藕的皮袄子,裹着厚厚的丝棉衣,双手捧着一碗热汤走来。
“韩娘子。”钱文嫣仰着头,望着韩丹软糯地唤了一声。
韩丹看着钱文嫣的双手还浸在水中,牵起她的双手,触手的冰凉,让她不由心惊了一下。在冬日里干活,大家的身子都不暖和。然而,钱文嫣的体温却比她想象的,还要低。唯恐让病弱的小娘子受了寒,韩丹连忙取出帕子替她擦干了手,又把热汤塞进钱文嫣手里。
钱文嫣乖巧地低头,喝了一口莲藕汤,鲜甜的汤水入腹,浑身都暖和了。她抬头看着韩丹,笑道。
“这汤真好喝。”
韩丹揉了一下粉软的双颊,看向其他人,柔声道。
“你们都去,舀一碗热汤,暖暖身子。”
江筱筱利索地舀来两碗汤,递与赵晶晶一碗,津津有味地喝着。
钱文嫣托着腮,望着路旁的太平车上,累得高高的莲藕。
“娘子家的莲藕,收完了吗?”
韩丹拍了拍疲乏的双臂,苦恼地说:“还得两日呢。这冰天雪地的,实在太累了。”
钱文嫣思忖了一下,把碗放在一旁,拉着韩丹的手,生疏地揉捏着。
“娘子怎么不早些收呢?”
这不轻不重的动作,并没有什么感觉,但钱文嫣的心意,还是让韩丹很是受用。
“没办法呀,我家良人也只这几日得闲。好在收成好,估摸着可以换来三十多石粮食呢!算是,也不枉费这番辛劳吧。”
钱文嫣遥望着还在池塘中挖藕的人,感叹了一声,“挣钱真是不容易。”
韩丹想着家中满当当的粮食,爽朗地笑着,“人人都是如此,我倒也没有觉得特别艰难。”
人人都是如此吗?
钱文嫣晃了晃神,直到韩丹拍了拍她的手,卷翘的睫毛抖了抖,茫然地望向她。
“娘子说什么?”
“起风了,我备了几只竹篓,你们装了莲藕,归家去吧。”
江筱筱与韩丹住得近,便留下继续清洗莲藕,钱文嫣与赵晶晶则都被赶回了家。
赵晶晶家住在城东,钱文嫣认得路,婉拒了她的相送。与她约好,明日再来荷塘帮忙,便背着三只白胖的莲藕,独自往回走。
一路上,韩丹的声音,在钱文嫣的心底不断地响起。
人人都是如此,辛劳又满足地,生活在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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