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晶晶上门时，钱文嫣正蹲在庭院中，哼哧哼哧地刨着土。
自从上过山，学来了挖土的本领，钱文嫣时不时便会在院子里，走走逛逛，清理杂草。
这一时兴起的劳作欲，并没有被阻拦。程生蕤从铁匠铺定了把轻巧的锄头，在把手处细细裹了几圈软布，便把除草的活儿交与了她。
彼时恰好挖出一株野草，钱文嫣的目光梭巡了一圈，要与程生蕤邀功，便看到了站在门前，满脸震惊的赵晶晶。
钱文嫣怔了一瞬，眉眼弯弯地笑道。
“九娘？你是来给我做糖糜乳糕浇的吗？”
软糯含笑的声音，把神游天外的赵晶晶，唤回现实中。
“我还以为走错门了……”
钱文嫣歪着头，茫然地望着赵晶晶，嗓音清脆。
“没走错呀。”
赵晶晶闻言，摸了摸头，感到一丝好笑，便捂嘴偷乐着。
“嗯？”卷翘的睫毛上下扑扇着，钱文嫣发出了一声困惑的鼻音。
她们相识并不久，但钱文嫣在赵晶晶心中，一直是精致讲究、不知人间烟火的女娘子。而她衣着素净，卷起袖子，认真除草的模样落入赵晶晶的眼中，既觉得违和，又感到莫名亲近。好似高坐神坛的仙人，化作了**凡胎，真正走入了人世间。
“你怎么在除草？”
赵晶晶看着钱文嫣，微红的面颊，额间沁着薄汗。碎发散落在鬓角，几缕不太听话的发丝黏在白净的颈子上。她似乎不太舒服，抬着手肘，随意地拨弄着碎发。
与她们劳作时，一样。但，又不太一样。
赵晶晶瞥了一眼，用鹅黄色的软布，缠裹着把手处的小锄头。不由得，她想要一把，同样精巧的定制菜刀来。
钱文嫣放下锄头，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伸了一个懒腰。
“院中的杂草，都是我在清理的呀。筱娘没与你说过吗？我还会挖野菜呢！”
赵晶晶听说过钱文嫣在山中走丢过，还差点儿喂了大虫，好在她会爬树，这才躲过一劫。她原是不太相信，这般柔弱的女娘子会爬山，还想追问时，韩丹与江筱筱却默契地闭上了嘴，不愿意继续说了。
眼下，目睹过钱文嫣挖土的熟练，她突然相信了。赵晶晶想起了，韩丹之言——奴奴呀，内心柔软，却不失坚毅。
坚毅，与柔软？
赵晶晶想不明白，便把这个疑惑置于一旁。目光四下扫了一眼，没有看见那位芝兰玉树的程官人。说不出原因，但那位程官人平平淡淡的目光投来时，她便会莫名发怵。
这会儿没看到人，她暗暗松了口气，说出来意。
“韩娘子家的池塘，在采收莲藕，她邀我们去挑几支。”
“采收莲藕？”
钱文嫣低低呢喃着。忆起了梦中的一池荷花，摇舟穿行其间，笑得开怀的数人，以及形单影只的她。
“这时节的莲藕，粉糯糯的，入口即化，最好吃的。你陪我同去吧？”没有察觉出钱文嫣的出神，赵晶晶挽住了她的手臂，使出了浑身解数。
许是梦中的失落感，太过真切，以至于猛然听见邀请，钱文嫣反应不及，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你，要我同去？”
“我特意来寻你，便是想要与你同去池塘的呀。”
钱文嫣的眼睛里如同盛了一池秋水，澄澈明净，在艳阳的映照下，亮晶晶的。
“我……”她刚想应下，却突然想起了程生蕤。
若是她，抛下程家小兄，独自出门。程家小兄是否会如梦中的她一样，难过？
钱文嫣垂下眼眸，迟疑了。
“好奴奴，你便陪我同去吧，取了莲藕，我给你做煎藕饼！”
赵晶晶又搂又抱，只差没扛起钱文嫣。
钱文嫣拒绝不了，只好点了点头。程家小兄左右在家无事，应会愿意同去的。
“太好了，我们现在就走吧？”赵晶晶轻呼了一声，迫不及待地拉着钱文嫣往外走。
钱文嫣还在考虑着，要如何与程生蕤开口，不知不觉便跟着赵晶晶走至门口。在跨出门槛的一瞬，身后传来了一声清淡的声音。
“要去何处？”
钱文嫣背脊微凉，肩头颤了颤，怔怔然地回过身去。赵晶晶正挽着她的手臂，感受到钱文嫣的轻颤，更加确信了自己心底没由来的直觉。
程家官人，果然不是好相与的人物。
“我……没有……”钱文嫣下意识就要否认。
“嗯？”
程生蕤眸光清清淡淡的，睨着她的双脚，好似没有看见，悄悄躲在她身后的赵晶晶。
钱文嫣顺着程生蕤的目光，低头一看，再抬头，眼里写满了迷惑。
她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我……”感受到紧紧贴在脊背上的赵晶晶，钱文嫣犹豫了片刻，掐着指尖，扬起一个讨好的笑容，“韩娘子在收莲藕，我可以去看看吗？”
程生蕤心口微沉，并不很轻快。然而目光落在钱文嫣红润的面色，他暗暗思忖片刻，确定池塘的位置并不太远。迎上一双期待的目光，轻轻颔首。
“可以。”
钱文嫣声线软软的，又问道：“你也去，可好？”
心底的一丝丝褶皱，被这声轻飘飘的声音抚平。还没有开口，便听到赵晶晶不受控制的低呼声。
程生蕤瞥了一眼，缠绕在钱文嫣臂上的不安分的双手，心道小女娘已是不大聪明的，在何处挖来这么一位更不机灵的？
他揉了揉额角，温声道：“不必了，我在家中等你。你……”
“程官人同意了，奴奴，我们快走吧。”
唯恐程生蕤反悔，也不等他叮嘱其他，赵晶晶便拉着钱文嫣，小跑着出了门。
奴奴？
不止一次，在旁人口中听到这个称呼了，程生蕤的心底依然有些憋闷。
站在家门口，遥望着钱文嫣与赵晶晶手挽着手，低低地耳语嬉笑着，全然没有回头分他一个眼神的念头。
不久前，还在说着蛊惑人的甜言蜜语，转头便同其他人跑了？
程生蕤勾着唇角，哂笑一声。直到巷子的尽头不见人影，这才黯然地退守家中，看顾炉火。
……
难得出门，钱文嫣的情绪很高昂，与赵晶晶亲密地说着话，往池塘走去。
赵晶晶压不住好奇地问：“奴奴，你与程官人是如何相识的？”
钱文嫣皱了皱鼻子，认真想了许久，在赵晶晶要放弃时，才慢吞吞地说道：“我们两家是世交，幼时便相识的。”
“你不觉得，程官人好像……”赵晶晶欲言又止。
“好像什么？”钱文嫣眨了眨眼，看着赵晶晶。
“他，好像夫子呀，好严肃的啊。”赵晶晶说完，缩了缩脖子，好似在程生蕤面前走了一遭，至今还心有余悸。
钱文嫣愣了一下，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仿佛害怕被远在家中的男子听到，压低了嗓音，细若如蚊地说道。
“确实，挺像的。”
程生蕤有一股浑然不知的板正，在他弯唇低笑时，慵懒地抬眸看人时，眼神也并非轻飘无神的。
自从撞见了程生蕤在庭院中习武，看见他无意间流露出，不怒自威的凶杀之意时。钱文嫣更加笃信，程生蕤是戍边禁军。经历过生杀予夺的残酷，即便在怔神间，都不曾放松警惕。
“我看到他，心里就发怵。”赵晶晶捂着心口，咂巴着嘴巴，说出了心声。看向钱文嫣，犹犹豫豫地小声问道，“我瞧着你，也是很怕程官人的。”
或许这么问，有些唐突。但是在赵晶晶心中，可以轻易品尝出每道菜食材配料的钱文嫣，是难得一遇的妙人。赵晶晶越是喜欢钱文嫣，越是觉得她被拘在家中，不得随心所欲，实在憋屈。
钱文嫣诧异地望着赵晶晶，“我很怕他吗？”
赵晶晶一言难尽地觑着她，“你在程官人的面前，比寻常人在夫子跟前，还要乖顺……”
钱文嫣又歪着头，思忖了片刻，偷笑道：“我家夫子，也时常被我气得够呛。”
赵晶晶也笑了起来，“你家夫子，生气时可会责罚人？”
阳光刺眼得很，钱文嫣伸出纤细柔美的手，挡在眼前，娇俏地歪头笑着。声线绵软，也被晒得暖暖的。
“他呀，看着面冷疏淡，心地却最是柔软。更是我见过的，最胸襟坦白、跌宕不羁的男子。”
赵晶晶牵着钱文嫣，追逐着斑驳的树荫。
“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我家夫子，就是世间最好的男子。”钱文嫣提着裙摆，饶有趣味地左右闪避着，语气笃定地说，“哪怕，他不是我的，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她们顺着一座桥廊，拐了个弯，大片荒芜的田地便落入眼前。直到凛冽的寒风，裹挟着一股冷艳的幽香，拂面而来。
钱文嫣顺着清致的气息，抬眸望去，在恣意生长的丛草中，寻觅到了隐藏其间的水仙。
“可惜了。”
“可惜什么？”
透过长势旺盛的野草丛，可以看到夹杂在其间，稀稀疏疏的，花梗压得低低的水仙花。
“这些水仙在此处，被野草遮掩，日晒不足，也无浇灌。连日来的大雪，不知有无冻伤鳞茎。主人家，怎么不莳养一二呢？”
这条路，赵晶晶常走，却没有注意过何时长出水仙。
水仙？不能入菜。她不甚在意地看了一眼，便拉着钱文嫣继续赶路，“这一片，是无主的荒地，没人照料的。”
钱文嫣回头望了一眼，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凌波仙子。枯黄的叶子，微有瑕疵金盏银盘，惋惜地摇了摇头。
倏然，钱文嫣感受到一道不善的目光，她抬头望去，看见了一位面熟的娘子。她正在绞尽脑汁，回忆着这位娘子的身份，身旁的赵晶晶却开了口。
“林娘子的姨母怎么也来了？”
钱文嫣神色微怔，面对有着一面之缘的娘子，心境依然还有些复杂。在她踌躇之际，对方提着一篮子的莲藕，神情高傲，目不斜视地与她错身而过。
“奴奴？”
“何事？”钱文嫣偏头看着赵晶晶。
“你与林娘子的姨母，也相识吗？”
“见过一面。”钱文嫣含糊地应了一声。
“自从林娘子出嫁后，她便成日待在药堂里，怎么又出来了？好不容易清净了几日，她……”
钱文嫣安静地听着，赵晶晶的抱怨，过了许久，才轻声问。
“林娘子成婚了？”
“是呀，你不知？就在，就在入冬前成婚的，嫁去了滁州。”
“入冬前？”钱文嫣讶异地眨了眨眼睛。
“我也觉得婚事办得匆忙，还嫁得那么远，不知林家是如何想的。”赵晶晶挽着钱文嫣，边走边说，“她幼时与我说过，要当医女的。我还以为她绝不会外嫁，会在她姨夫的金如堂里，继续学医。”
赵晶晶的声音，渐渐变得飘忽。一字一句化成了无形的虚影，四处游走着，拼凑成诡异的形状，染着天地间的寒气，钻入钱文嫣的心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第 27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