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小小的会议室里，坐着教育局派下来的娄部长、二中的张校长和几个副校、高二级部的邵主任以及祁缘本人。
因为上次的事，张振栋本来对祁缘就没什么好脸色，眼下又出了这档子事，他再看祁缘的眼神，活像他欠了自己欠了五百万一样。
“这次局里派我过来的原因想必在座各位都很清楚了，我也不多说废话，毕竟这次事闹得这么大，所有人都在等着最终结果。”娄部长坐在领导高位，手里还端着茶杯，“祁老师，你先说说吧。”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帖子是造谣，凌初和盛风凛在一起是在他们知道我是同性恋之前，照片上我和他们还有盛妈妈谈话，盛妈妈生气是因为一时无法接受，不是因为我出言侮辱。”祁缘不卑不亢地回答，语速不疾不徐，“我一身清白，从来没有干过有违师德的事。”
“娄部长，祁老师与我共事多年，他的人品我还是很了解的，我相信，他绝对不会做出那种那样的事，而且涉事的两个学生我也已经问过了，他们都说早恋是自己想的，跟祁老师无关，也认识到了错误，承诺以后不会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总的来说，祁老师是没有什么大过的，要非要说错，那就是没有管理好班上的学生。”邵主任说得条条在理，“依我看，给他一次口头教育，督促祁老师提高管理能力，就足够了。”
会议桌中间摆着一盆绿植，枝叶漫了出来，祁缘盯着那叶子的脉络，安静地听领导发言。
“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果祁老师真如他所言一身清白，又怎么会无端遭人诬陷？”娄部长呷了一口茶，“我们只听二中的一面之词难以服众，这件事还要更深入更全面地调查。”
“娄部长。这还能怎么调查？”张振栋对此颇有微词，“当事人都询问过一遍了，事情结果已经很明显了，再不对公众辟谣，二中的名声也会受到影响，拖着不解决百害而无一利，为什么不能快刀斩乱麻？”
“学校的网络技术人员已经调查过了，最早的那个帖子是从二中发出去的，七班那层楼的监控也有被入侵过的痕迹，我觉得很有可能是有心人故意为之，不管是针对祁老师，还是针对二中，这件事都不易拖的太久。”另一位校领导说。
“你们先别着急。”娄部长讲话一字一字说得极慢，“教育局自有教育局的解决方法，老师同性恋这种事本来就影响不好，要是各方都急着撇清关系，大众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教育系统内部官官相护，会根据他们所看到的、所想到的去指责，到时候恐怕不止二中，齐封市教育局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桌子。
“而且我听说，本学期初的时候，二中有个学生要跳楼，好像也是祁老师班上的？”
祁缘早就猜到这种情况下会有人把上次的事再拿出来借题发挥，虽已做好心理准备，但这种不得不承认的感觉还是让人不太舒服。
娄部长推了推眼镜，方形镜片反了一道白生生的光：“祁老师，你是不是应该反思一下，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做好一名班主任了。”
这句话如同一把软刀子，当当戳在奇缘的心口上，不疼，但是难受。
“这样吧，”他深吸一口气，“我自请停职一周，这一周里面你们该怎么查怎么查，想怎么说怎么说，也不需要通知我。期间我会好好反思之前的所有错误，努力提升自己的能力，弥补不足。一周之后我再回来，可以吗？”
“祁老师，你这是什么态度？”娄部长有些不满，“说得好像我们在逼你一样。局里这么做是为了顾全大局，你不要觉得自己有多委屈，大家都是成年人，这点意识总该是要有的。”
“我明白娄部长，我的态度很端正。”祁缘说，“我接受领导层对我的一切指正，我也愿意为我的过错接受惩罚。”
“我认为可以了，娄部长。”张振栋说，“祁老师这个提议不错，停止七天罚得不轻不重，而且由他自己提出，也能提现认错的恳切，另外，一周时间足够让社会媒体安静下来了。”
“那其他人有什么看法吗？”
娄部长环视过所有人，见没人再发言，最后只好点头同意：“那就这样吧，我立刻回局里安排，对外发布公告，散会。”
祁缘坐在原位，继续盯着那绿植的叶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娄部长和张振栋，以及其他人都离开了，他才站起身，走出会议室，脸上无悲无喜。
邵主任走过来，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祁啊，你还是年轻，就把这次当个教训吧，你那么聪明，以后该怎么做，也用不着我告诉你。老师嘛，总归还是要低调，这才能够对得起外界给的默默无闻的头衔不是？”
祁缘琢磨着这句话，最终松松地一笑，绷着的表情总算变得柔软，有种释然含在其中。
“谢谢您刚才帮我说话，邵主任。”
邵主任摆摆手，往别处走了。
祁缘一个人回到办公室，看见祝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安安静静地趴着，一只手垫着脑袋，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窗台的小多肉。
不知为何，方才还堵在他喉间的什么东西，就像一块硬糖，在看见这一幕的那刻突然化开了，满满一心腔的甜。
其他老师也在，见祁缘进来，都看向他，蓦然陷入一种古怪的沉默。
最后还是魏晓筱先开口缓和气氛：“祁老师回来啦。”
听见这一生，祝程抬起头，眼睛闪了一下：“开会结果怎么样？”
祁缘简简单单给他们解释了一番。
“唉，停职七天，这以后可是要留档案的。”魏晓筱说，“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吧，怪只怪有人闹到了校外。”
“对啊，你看你跟小乔都还这么年轻，也不知道无意间碍着谁了。”纪萍说。
祁缘猜到她们两人会这么说，毕竟昨天的时候，他和小乔一旦一起出现在办公室里，总能看见魏晓筱和纪萍的姨母笑。纪老师年过半百的人了，依然人老心不老，跟着魏老师认真学习现当代腐女文化。
这间办公室里，最让祁缘悬着心的还得是方颂今，平时刻板严肃的一个老头，昨天一整天都没说一句话，知道祁缘和祝程的事之后也没表达什么。
“也不知道你小子怎么想的，自请停职七天，看着不痛不痒，你知道搁在档案里有多重吗。”说话的是方颂今，“不过，你这边罚重了，他们也就不好意思再来找小乔的事了。”
祁缘确实是这么想的，不过他没想到，方颂今表面上看不惯自己的行为，内心还是愿意站在自己这边的。
祁缘跟他们客套了几句，在祝程身边坐下来，开始收拾东西。
“以后得靠你自己给那群小崽子上课了，真可惜，不能看着。”他小声讲。
“那我也去请假，在家陪着你。”祝程立马道。
“那怎么行？”祁缘笑说，“你可得当个好老师，不可以为了私情擅离职守，而且别人看着那群小崽子，我也放不下心。”
“你走了，我一个人呆在这儿可没意思。”
“乔儿。”祁缘勾起祝程的一缕头发，绕着手指打了个旋儿，没再说话
祝程看着他的眼睛：“你怎么这么好啊。”
临走之前，祁缘去了趟七班教室，安顿安顿那群小崽子。
还在上着自习，所有脑袋都低着，鸦雀无声，可这次的安静却和以往不同，祁缘推门进去，头一回在这间教室里感受到压抑。
“都先停一下，我说几句。”祁缘出声打破了这寂静，“具体经过也不用我复述了，现在呢，我得回家待一周反省反省，由小乔老师给你们代课，都好好的，知道没？”
他讲完，还是很安静。安静几秒钟，开始有人小声说话，一个带动两个，两个带动四个，然后整个班都吵嚷起来，个个义愤填膺，骂网友、骂发帖人，就连骂教育局的都有。
祁缘摆摆手，让他们别吵。
“哎哎哎，怎么还有人哭了呢，你们泪点也忒低了吧？我是离校不是离世，横竖一个星期就能再见面了，哭什么啊？”
他这么一说，氛围缓和了点，一张张笑脸才回来，闹哄哄地为祁缘鸣不平。
唯独以往话最多的凌初和盛风凛一直闷闷不语，一个躁郁地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把那脆弱的纸张划破了好几道，一个垂着头用力地抠自己的手指关节，似乎要抠下一块肉来。
祁缘朝他们走过去，鲜有地端起了长辈的架子，拍拍两人的后背，说：“你们俩别太自责，我确实有不对的地方，该受点罚。长短就一个星期，快期末考试了，得调整好状态。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俩要帮乔老师管好班，知道吗？”
凌初仰起脸，继而认真地点点头。
盛风凛深吸一口气，也点头应下。
嘱咐过他的小崽子们，祁缘就回家了，祝程送他出了校门，头一次一个人留在学校里。
他被祁缘保护得太好，基本没怎么跟其他老师说过话，就连同办公室的魏晓筱和纪萍，到现在也是半生不熟，只能硬邦邦地客套。没人来主动找他搭话，他就趴在祁缘的桌子上发呆，或者从书架上随便抽本书来看。
睽违已久的孤独感又一次将他包围，和另一个人待在一起太久，祝程发现自己竟然淡忘了以前的经历。他本来不就是孤身一人，在各个时空游走吗？仿若过客一般，看人世悲欢离合，与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人建立联系，然后借着这个联系结束那人的生命，以诛心为目的地杀人。
不干这个，他又能干什么呢？
教育局在网络上公布了处理结果，下面的评论依旧不堪入目。有说这种程度的惩罚根本不够的，也有上来直接开骂的。这个时候，发言的每个人似乎都站在道德制高点，都是毫无瑕疵的正义者，都有权力审判这个犯下大错的人，因为和他比起来，他们都高尚的不得了。
祝程看着那一条条义正辞严的评论，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纵使他能力再强，也不可能杀光所有人。
晚上放学，祝程没让祁缘来接，他自己叫了辆出租车，想一个人清醒清醒。
冬夜的风从车窗缝里溜进来，司机都打了个寒颤，他依旧毫无感觉。窗外车水马龙匆匆而过，祝程忽然间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记不起自己上次杀人时的感受了。
痛快吗？轻松吗？
……会难过吗？
他什么也记不清了，久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车停在小区楼下，祝程付钱下车，祁缘早早等着接他，两人一同上楼。在电梯里，祁缘笑着告诉他：“我爸妈今天来了。”
祝程一惊。
“不过你别担心。”祁缘说，“该说的我都跟他们说过了。”
进了家门，拐过玄关，祝程一眼就看到沙发上坐着两个人，祁母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显老，烫着一头卷发，眉眼和祁缘有三分相似，祁父也是一副乐呵呵的亲和样子，戴着眼镜，浑身散发着学者气息。
“叔叔阿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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