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砚台，浓稠的墨色正从东边天际无声洇染过来，吞噬着白日里最后一点残存的暖光。哈尔施塔特层层叠叠的青瓦木屋顶，被天际线那抹垂死挣扎般的熔金镀上一层虚幻的、转瞬即逝的辉煌。石阶陡峭，一级一级向上延伸，仿佛要通往某个悬在天边的祭坛。
沈知意拖着那条沉得像灌了铅的右腿，一步一滞，脚踝处传来钻心蚀骨的锐痛。每一次脚尖触地，都像有无数细小的冰锥狠狠扎进骨缝。汗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棉质T恤，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又被山顶带着暮春寒意的晚风吹得冰凉。她终于攀上最后一级石阶，几乎是踉跄着扑到观景台粗糙的石栏上，急促地喘息，肺部火烧火燎。行李箱歪倒在脚边，轮子上沾满了山区特有的、湿黏的黄泥。
就在这片被落日余晖和沉重喘息填满的寂静里，一个极轻、极飘忽的哼唱声，像一缕纤细坚韧的蛛丝，悄然钻进她的耳朵。
循声望去。
观景台最外侧，几乎悬空的位置，坐着一个少女。
素色的棉布长裙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怀里抱着一把磨得发亮的木吉他，旧琴箱上贴着几张褪色的贴纸，边缘已经卷翘。她微微垂着头，侧脸的线条在稀薄的天光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只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手指无意识地在琴弦上轻轻拨弄着，不成调的旋律像溪水里飘零的落叶，散漫、随意，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忧伤，又奇异地抚平了空气里的躁动。
沈知意靠在冰冷的石栏上，望着远处水网交织、灯火次第亮起的古镇，胸腔里翻涌的苦涩几乎要冲破喉咙。那个名字——艾娃·陈，那个曾经在巴黎歌剧院、在纽约林肯中心、在无数顶级舞台镁光灯下被呼喊的名字，此刻像一个巨大的、嘲讽的烙印，烫在心上。脚踝的剧痛是失败的勋章，宣告着她二十年舞蹈生涯的终结。导师失望的眼神，经纪人公式化的叹息，舞团冰冷的解约合同……所有的声音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噪音。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鼻音的破碎低语，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挤出来，与其说是倾诉，不如说是绝望的宣泄：“……跳不了了……永远跳不了了……他们说我的脚踝是废铁，再也不可能支撑起脚尖上的旋转……” 声音哽咽，被山风吹得支离破碎。她甚至没指望旁边那个陌生的哼歌女孩能听见，更没指望回应。这只是被压垮的骆驼，对着空旷山谷发出的最后一声悲鸣。
哼唱声，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沈知意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下意识地绷紧了下颌线，带着一种受伤野兽般的防御姿态，等待着可能的怜悯或好奇的窥探。
没有。
只有一种沉静的、带着奇异穿透力的注视。
然后，她听到了那个声音。清透，干净，像山涧里刚融化的雪水敲击着卵石，带着一点点故乡江南特有的糯软尾音，却有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笃定。
“你的脚，”少女开口，目光似乎穿透了沈知意紧绷的身体，直接落在那只疼痛的脚踝上，“它在哭。”
沈知意猛地一震，倏然转头。在这里的遇见国人让她又格外的想要回家。遥远的那个江南小镇里，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少女不知何时已抬起头，正看着她。那双眼睛——清澈得惊人，瞳仁是极深的墨色，像被溪水反复淘洗过的黑曜石，映着天边最后一缕残阳的碎金，里面没有任何杂质，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直白的洞悉。
“它说，”少女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沈知意下意识蜷缩起来的右脚上，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它疼，但它更想飞。”
“……”
山风呼啸着掠过平台，卷起沈知意汗湿的额发。胸腔里翻江倒海的绝望和自厌，被这轻飘飘的两句话，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激起一圈圈难以言喻的涟漪。不是安慰，不是同情，是一种……被彻底看穿的震动。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只被宣判了“死刑”的脚踝，在少女沉静的目光注视下，竟传来一阵微弱却清晰的、不甘的悸动。
少女没再说话。她只是轻轻调整了一下怀里的吉他，指尖扫过琴弦，发出一串低柔的、宛如叹息的和弦。然后，她往旁边挪了挪，空出石栏上不大不小的一块位置。
一个无声的邀请。
沈知意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在那空位上坐下。冰冷的石头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却奇异地让她混乱沸腾的思绪稍稍沉淀。两人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谁也没再说话。少女重新哼起那不成调的旋律，目光投向山下逐渐被暮色和灯火吞没的古镇，侧脸在昏暗中显得宁静而遥远。
沈知意紧绷的身体，在那断断续续、不成章法却莫名抚慰人心的哼唱里，一点点松懈下来。她望着山下明明灭灭的灯火，第一次，没有去想那些崩塌的舞台和冰冷的诊断书。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平静，像温润的水流，缓慢地浸润了她干涸龟裂的心田。身边这个陌生女孩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沉静的磐石，稳稳地立在她摇摇欲坠的世界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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