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嫌而退的郎君,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冷淡疏离。
只是此刻他的神情,加之方才他距离感十足避之不及的姿态,却是毫无疑问能使人望而却步的。
莳萝被他这样的反应惊了一跳,短暂愕然过后,她思索一阵,瞪圆了一双眼,忍不住嘲声纳闷道:“你不是也相信人间的那些歪理吧?!”
“什么女子的脚不能被看,女子的手不能被碰,女子如果落水被谁救了,不论救人的是贩夫走卒还是高门子弟,落水的女子都得嫁给他……这样专为女子而设的教条蠢话,我还当只能哄骗人间那些可怜女子呢。”
莳萝话音里的讶然无遮无掩,开口便是一番劈头盖脸的诧问。
商陆眼睫微动,周遭光源刺目,他所能望见的仅有大片大片的晦暗,与模糊不清的点滴光斑。
思及女郎话中所质问的内容,他下意识摇头否认。
“那你刚才是做什么?你这……雀盲的毛病,一时半会又治不好,总不能真让我把你丢在这儿吧?”
莳萝扯了扯唇角,接着又道:“若你是好胳膊好腿健全着的,我才不会管你呢。”
听出女郎话音里将他置于弱者的意味,商陆墨色的睫羽闪了闪。
自他视力出现弊病,至今不过三月,京畿之内,知晓他这“雀盲”毛病的仍是寥寥,但想也知道,即便此事满城皆知,也不会有人真的会把他当普通瞎子看待的。
这样的“关照”,于他而言,委实是无所适从,更遑论无论人妖,同其他活物保持距离,已是烙在他血脉里不假思索的反应了。
沉默半晌,商陆垂下睫羽,抬手抚平方才揉皱的袖口,抿唇淡淡道:“多谢巫娘子好意,商某只是视力有损,并非不能自行行走。”
回话有千万种方式,他偏生选了一种看上去彬彬有礼但实际上最是冷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恍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只差点明说是她多管闲事了。
莳萝的视线冷冷划过他冷然疏离的面容、分毫不染尘土的洁白衣袍,末了没什么所谓地收回了眸光:“倒是忘了,咱们京城来的商小将军雪白干净,自然是不习惯与我这等污糟不堪的山野小妖怪为伍的。”
莳萝话音里的淡淡讥讽,显明是将他与那等目无下尘之辈划为了一路,商陆眼睫微动,空洞眸光内淡淡波澜一晃而过,他未出声反驳。
“行了,你要是能自己行路,那就快点跟上吧,有我们的赌约在前,总得让你亲眼看到,免得事后再给我扣一个什么作弊不端的帽子。”
笑话,为了这么个不识好歹的半妖生气耽误正事,可不是她巫莳萝的作风,她淡淡撂下话扭身便行在了前面。
未料想到女郎没有直接翻脸而去,商陆怔了怔,随后抬步跟上的同时,他静声答道:“巫娘子……应是不屑于那般行事的。”
人潮拥挤,行路之余,莳萝分神以余光望了几眼身后所跟之人。
通身静若冷玉的白衣郎君虽是目不能视,但却步伐平稳跟得极牢,除去动作反应比之常人稍稍慢了一丝外,其他的俨然与街市上行走而过的画中人一般无二。
若非他眸中真是空洞无物,恐怕就连莳萝也要对他目之有疾一事产生些许怀疑。
先前他耗费时间向那群画中孩童所打探的一切,原是运用于此的,如此说来,方才诚然是她自以为是了,莳萝皱皱鼻子,剩余的那点微末气恼也散了。
画中境一切皆栩栩如生,是她未曾见识过的热闹非凡,她步子不停,话锋转向了致使他们二人共查此事的源头:“我的确不屑,可你为什么会想要同我打赌,说这案子不是那凌畅害了方吉光呢?”
不过才行出去数丈,察觉到女郎声调重又活泼起来,商陆眉心微蹙,不明所以还是抿唇答道:“商某与娘子的赌约,说的是人心难测,此案恐怕不是如娘子所估测的那般。”
莳萝想也不想便反问道:“有区别吗?”
这一次女郎的反应在他预料内,商陆抿成一线的薄唇微松:“我在郢都府衙问询过几个识得凌畅的衙役。”
“嗯?”
“据他们所说,凌畅为人温和乐善好施,寻常人若没遭遇重大挫折变故,不会陡然性情大变,所以商某猜想,这其中应当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
听到这里,莳萝猛然顿步,看向身后之人眸光里闪着质疑:“只是这样?”
商陆沉静颔首:“只是这样。”
乌衣巷沿着秦淮河畔所建,连绵十里的繁华风光如花似锦,目光失焦的郎君声线沉稳,冷峻平淡之外,有种不被外物左右的笃定。
莳萝不轻不重哼了一声转过身来继续行路,他对人心人性的把控,诚然不亚于她对妖精鬼怪的熟知,可此事论的是是非曲直,而非人情百态,尤其她是不信任人的。
“那你就等着输……”莳萝漫不经心抬眼,话至一半,忽然兀自止了声。
许是因为临近乌衣巷了,单从听见的声响判断,周遭士人学子的数量显然提升了许多,但仅是如此的话,应当是不足以使得一路叽叽喳喳的小娘子倏忽放缓脚步收声的,是以商陆出声敏锐:“巫娘子看到什么了?”
莳萝的视线所向,乃是远处的文源桥。
文源桥中央,一袭钴蓝色衣袍,立在阑珊灯影里受画中人拥戴的那一位,虽然不是莳萝他们此行要寻的那个妖怪,却长着一张他们分外熟悉的面孔。
与画中幻世内的人不同,那张熟悉的面孔,周身妖气淡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特别是当他此刻与这方天地里的画中人站在一起时,莳萝一眼便可以断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他是凌子明,真正的凡人凌子明。
而这世上不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若真正的凌子明被困于这方画中天地,那么在画外的那一位,身份几乎是不言而喻的。
莳萝轻抽一口凉气,回身望向商陆,睁大眼睛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现在再收回二人的赌约,显然不切实际。
她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看着目光无神的郎君,曾想过仗着他眼盲将此事遮掩过去或许也不是不行,但那念头划过只是一瞬,她才不是那等输不起的人族。
所以在长久的嘈杂等待中,莳萝掩目叹息,随后几乎是以痛心疾首到极点的语调艰难道:“被你猜中了,我在九嶷这么多年见过的恶妖寥寥无几,这一回却撞上了一个,那个方吉光,卿本佳妖,奈何做贼啊!”
“不行,我得去问个清楚,否则我不甘心。”听闻莳萝咬牙切齿的话音,商陆心中大概有了猜想,只是还不待他出声询问,行走于前方的娘子,陡然失去踪迹似是挤进了人群。
“子明先生今日竟也来赴诗会了?这……哎呀干嘛呢?”
“这位小娘子挤什么啊挤?看着仪表端正的,怎能如此有辱斯文。”
“阿娘,你看,我早说了我们该往前挤挤的,往前就能看清凌先生啦!”
不必目视,单凭渐次响起的各色人声,也能猜测出周遭是怎样人仰马翻的一派光景。
商陆循声跟上,好在愈近桥面,亮如白昼的刺眼灯火终于暗淡下来。
睫羽几番闭合后,视线所及,商陆眼底大片的昏黑中隐约显出了江南建筑的轮廓风貌,虽仍是模糊朦胧不清的,却已足够他辨别物态。
远处飘荡的粼粼光点似是游船画舫,近处成团的光亮当是连成一线的市井灯盏,而行在前方几步开外的女郎穿行在人群里衣裙翩飞,乌黑发顶上钗环摇曳,晃似翩飞的鸟雀。
河风一荡,水气裹来沿街馥郁绵缠的香气,女郎忽又顿步回首:“凌畅就在前面了,我偏袒妖族不假,但我最在意的还是真相,所以无论案情如何孰是孰非,只要是真的,同你赌的哪怕输了我也是认的。”
女郎声线混在风中带了几分喘,她匆匆交待完这番让人卸下疑虑的话,扭身便又挤进了人群。
簌簌风声和潮湿水气之下,女郎的音容相貌渐行渐远辨不分明,却莫名让他想起出京畿前那一日的朦胧烟雨与劝慰人声。
“同光,去日不可追,来日还有期,汝宁已故去多年了,你又何必执着?”
说这话的,既是他在这世上仅存不多无人知晓的亲人,亦是当朝至尊万人之上的圣人。
“不论过去多久,下官只求一个当年的真相。”
答这话的,不是从未被计入玉牒的天家血脉,而是跪地不起衣染尘霜,但求俯仰无愧的笼鸟槛猿。
真相,何其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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