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人群熙攘。
江陵大街昨夜闭户的铺子此刻都已开门迎客,长街漫漫,常见的蔬果肉食、衣料农具一应俱全,好一派热闹繁华。
与戒律森严、市坊分明的长安不同,郢都市井尤其是较为繁华的江陵大街这一带,百姓所居的宅院,大多前为铺后为宅,因而紧邻着的商贩之间,亦是碎嘴家常的邻居街坊。
今晨街口大娘们口中的谈资,便全然是天明时分,官府所张贴出的那张告示。
告示内避重就轻隐去了妖怪事端,只抽丝拔茧言明了胡举人异事的始末,但仅是这些,就已经足够寻常日子里百无聊赖的百姓谈说了。
“照这么说,那胡举人的功名岂不是要作废了?”“我看不见得,能压中题也是他的本事,怎么说也考了这些年,就跟我杀猪一样,手熟了闭着眼睛也知道猪骨头是怎么长的。”
“考功名怎么能和杀猪相提并论?”“怎么?你瞧不起杀猪的?!!”
街口吵嚷声不止,风过竹摇,街口斜对面的小巷竹枝下,一颗重被栽种下的翠笋,入土渐又焕了生机。
莳萝一面垂眼擦拭指尖上沾染的碎土,一面同口袋内的小笔妖说着话:“九嶷办事,从来讲究一个因果循环,胡举人之祸虽然是由你而生的因,但事情的罪责苦果既不在你,阿娘便不会怎么罚你,不过替你寻哥哥这事儿……”
莳萝拖长音调,伸手戳了戳小笔妖因为紧张而憋红了的圆润脸颊,接着笑道:“倘若如你所说,你兄长诚然性子温驯柔顺、从未作过恶的话,那他在九嶷治下的山脉里失踪,九嶷自然是会管一管的。”
片羽长舒一口气,他虽藏身在莳萝的衣袋内,但仍是直起身子,朝女子毕恭毕敬行了个叩谢的大礼:“吾替兄长在此向莳萝阿姊致谢了。”
小妖怪这样正正经经的文人做派,莳萝不甚适应,她抬手捞起跪着的小笔妖,冲着街角扬了扬下巴转移话题道:“行了,探头出来认一认,那个是不是同你兄长交好的凌畅?”
片羽旋即正色,应声朝街口望去,只见肉铺前除去本就围拢着的几个摊贩大娘外,又多了一道身着钴蓝窄袖袍衫的郎君身影,而那文弱俊朗的白面郎君,单手拎了一个竹制菜篮,正将一提肉往篮中装。
比之前朝,本朝对女子出行当差的限制宽松了许多,但自古以来女主内男主外的风尚未改,像这般自己外出提篮买肉的郎君仍是少数中的少数,因而挤在肉铺旁的摊贩大娘们,忍不住接二连三出声打趣:“还是尹娘子好福气,有这么一个疼爱她的夫君。”
“谁说不是呢?!凌郎君非但生得好,还有本事,他一幅画在马书侩那儿卖的价钱,抵得上咱们营生几个月赚的银钱呢,搁谁谁不羡慕尹娘子啊。”
“这话我可不爱听,人家尹娘子也是一身的才名啊,上个月幕府的官老爷们,差人上容成坊请尹娘子作诗那事,这么快你们就忘了?”
大娘们聊着聊着便吵嚷起来,将交付完银钱的蓝衫郎君本尊给抛却到了脑后。
眼见着那人拎着竹篮扭身便要离开,瞪大眼睛来回确认了好几遭的片羽忙道:“应当就是他,兄长曾多次提及的凌畅凌子明,吾化形后曾在书院里远远看见过他几次,那时旁的人便是称呼他子明兄。”
莳萝的目光不知何时凝滞了些,她一面抬步缓缓跟上,一面出声抛下了句叫片羽大惊失色的话来:“你既说是那就是,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他身上的妖气可是比你还重,要么他是个道行比你高的妖怪……”
莳萝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变了面色的小笔妖瞠目结舌打断道:“妖、妖气?阿兄四年前亲口对吾说的明明是,他和一个叫凌畅的人成了好友,依阿兄的道行,被蒙蔽几日尚有可能,可怎会几年都……”
人妖之差,犹如天堑,寻常人或妖看不出区别来,但在九嶷山上妖怪堆里待了数十年的莳萝,却自有她总结出来的一套鉴妖辨精的手段。
妖之本形,究其根本,与人是截然不同的。
因此道行浅的小妖,纵然修出人身,外表习性上也无法完全类人,譬如身量奇异或大或小、收不回去的耳朵尾巴、爱吃生食茹毛饮血的作态,虽种种不一,却一眼可观,没有辨认的难度。
而道行深的大妖则不然,大妖的外在和作态绝大多数时刻极其类人,混在人间单凭肉眼难以分辨,这时候便要看妖气。
道行越浅,妖气越淡,道行越深,妖气越重。
观形闻气,不外乎此,若说唯一难辨的异数,仅有不在讨论范畴之内的半妖。
听得出片羽先前言语当中的质疑,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因而即便是被打断了,莳萝也并不气恼。
神思流转一阵不过是在顷刻间,望了望半条街市外被她不远不近跟着的蓝衫郎君,莳萝不急不缓出声道:“急什么?还有后半句呢,若他不是妖物,那他便是经年累月和道行不浅的妖怪待在一处染上了妖气,至于和他相交的那妖怪是不是你兄长……这就得你来分辨了。”
交代完这话,莳萝悄无声息逐了上去,结束了多日雨雪天气的郢都城,今日日光耀目,街市上的人摩肩擦踵。
莳萝顺着人流靠近时,那提篮的蓝衫郎君,正停在一处首饰铺子前,手中还握着一支玉雕的玉兰发钗。
一步之遥的距离,莳萝的视线落在首饰铺面,声线却自然递进凌畅的耳中:“你认识方吉光吗?”
凌畅握钗的手一顿:“这位娘子,是在同我说话吗?”
莳萝抬眼看过去,文弱男子面带拘谨,诚然是一副碰上奇怪生人有所防范的模样,见莳萝没再说话,他收起发钗付完银钱,便扭身入了人海。
人一走,片羽就忍不住喜道:“他身上确实有吾兄长的气息!”
“别高兴的太早了。”莳萝走离了首饰摊子,视线定定落在远处人群当中。
不过片刻,随着那提篮的郎君一头撞入人潮,那抹钴蓝的身形便就七拐八弯,销声匿迹再不复得见。
莳萝凝眉泼了桶凉水:“寻常人心里要是没有鬼,怎么会溜得这么快?身怀你兄长的气息,却又装作不认识你兄长,这人身上大有古怪。”
片羽读懂了莳萝的话意有些张皇:“莳萝阿姊,你是说他可能会对吾兄长不利?可他们不是至交好友吗?而且这个凌畅他看上去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啊?!”
听到这样天真不知人间险恶的话,莳萝不由冷哼一声,压低声线恐吓道:“你啊,对人的想象还是太浅薄了,怪不得你会被那个胡举人哄得团团转,人间话本上吃鲛人肉长寿的传说你没听过吗?”
片羽显然是被吓着了,噤声一阵才颤声道:“他、他会吃了吾兄长?”
“举个例子罢了,鲛人也不是那么容易捉的。”莳萝只想叫小妖怪长长戒心,却无意吓坏他,她顿了顿声,将心底尚未确定的思量坦诚诉出,“不过我记得你先前对我说过,你兄长是画笔成精,极擅丹青,那他若是存了恶念,使了什么下作的手段,把你兄长囚在家中为他画画换取银钱,也不无这个可能。”
这样的猜测片羽是信的,巴掌大的小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那莳萝阿姊,吾们……”
不必他说,莳萝早已迈步,江陵大街在郢都中轴线上,连通城内各坊,青天白日里寻个人探问容成坊的所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走出长街,转入窄巷,嘈嘈人流渐渐沉寂。
青石碧瓦,坊内幽静。一进的宅院围墙边,一株打了花苞尚未开花的玉兰跃出墙头,为宅院添了三分雅致,而围墙之下的柴门上,所悬挂的桃符颜色尚新,别有生活意趣。
莳萝抬手轻轻扣门,院内沉寂了一会,紧接着脚步声伴着女子带笑的温婉声线一道响起:“不是说今日去找马书侩,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嘎吱”一声,柴门从内打开,入目是个梳着妇人发髻的清秀娘子,她一身素雅至极的襦裙,虽然面容至多只能称一声清秀,但周声气度却是超乎平常的清雅绰约,平白叫莳萝想象出了院墙之上那株广玉兰盛放时的光景。
不言自明,她就是凌畅之妻,那位姓尹的娘子。
似是因为陡然见到莳萝这张陌生面孔,那尹娘子怔了一怔,四目相对间,莳萝并未开口,手中幻术已掐了一半。
“娘子可是遇上什么为难的事了?”见莳萝不作声,那尹娘子定睛望了望她一阵,却是主动婉转出声道,“儿姓尹,应是虚长妹妹几岁的,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妹妹开口就是。”
清秀娘子眼底的关切做不得伪,显而易见,她应是将自己当成了什么遭难的年轻女郎。
这样从人身上而来的善意示好,像针扎似得叫她蓦地有些不知所措,四肢百骸都有些僵硬,莳萝施展幻术的动作不由随之顿住。
人间昏黑,人心腌臜,莳萝心中的秤杆从未偏移,但她也有她的原则。
人敬五尺她还半丈,这位尹娘子周身沾染上的妖气淡薄,浑然不似知情者,面对这样至少现下还是心怀良善的娘子,若是再使术法蒙蔽,那岂不是变得和那些个不择手段的虚伪凡人一样了?
莳萝不愿如此,因此静心等了半晌的尹素娥,于猝不及防间,便见扣响自己家门扉的娇俏娘子,在绷紧唇线静默一阵后,忽然无比真挚郑重地看着自己启唇出声。
可她口中所言的,却是匪夷所思到让尹素娥疑心今朝遇上疯妇了的话。
她说:“我怀疑你夫君在你们家里囚了个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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