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的驿馆客舍分三六九等,最次的那一等,房内除了一张床榻、一方板足案与一把胡椅外,余下最张扬的,便只剩下入夜呜咽漏风的纸糊窗户。
早春入夜凉,寒风顺着窗缝灌入房中,十几岁的仆从郎古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案上灯火摇曳,映出他眼底伏案男子的身形轮廓,白衣郎君眉眼低垂,通身恬淡沉静,正迎光翻看着他手中的公文卷宗,如一尊脱离了世俗红尘的陶瓷塑像,周遭外物俨然不能动摇他分毫。
可是这样的客舍夜里并不供给油灯,这唯一一盏灯,还是他思虑着商陆眼睛不好,出京打点行囊时特地备的。
郎古执意跟着出京照料便是因为如此,他早设想到依照自家郎君的性子,定然是不会接受当地官员们的款待示好的,可当真见到郎君过得比在长安还要清苦时,他却又心下不忍不忿,只能又是一声长吁。
这一声叹息哀怨悠长之至,终是引得伏案的白衣郎君抬头看了过来,商陆望望天色,又瞧了瞧立在窗前恰好挡住漏风处的郎古,不知不觉眉宇稍皱,声线也沉了些许:“你去榻上睡。”
体慰旁人自然而然,之于自个却如视无睹,想到商陆自打从衙门归来便一刻也没合过眼,郎古冷面哼了一声,嘲道:“郎君,这世上哪有主人未得安眠,仆从就去睡大觉的道理!”
一主一仆目光交错间,地位高低已见分晓。
商陆虽是不言不语,但眉宇之中的淡淡倦色却骗不得人,郎古见此心头一软,不由又降低音调低低劝慰道:“若说休息,也该是郎君休息才对。”
“本就是一路未停到的郢都,昨日入城获知城中异事人心惶惶后,郎君又是不眠不休出去忙了一夜,回来后也不曾休息,哪怕是铁打的人,这精力也是有限的,这夜里光暗,郎君早该歇一歇了!”
见商陆没有出言反驳,郎古越说越起劲,他瞥了一眼桌案上的卷宗,话音未断:“而且要我来看,汝宁公主的这桩案子,郎君不该苦苦追寻的。”
“本来就是十几年前的旧案,汝宁公主去得早又没留下什么血脉,我估摸着如今圣人都早已忘记当年失踪的驸马长什么模样了,又何必再追究这桩陈年旧案呢?”
“无论旧案新案,只消未结案,便一样是案子。”商陆不知何时已收回了眸光,微弱灯影下,白衣郎君目不斜视,声线无情无欲,但烛影下映照出的影子却无端显得幽邃寂静,“况且,我亦有我的私心。”
郎古原也没指望他的这通劝说能奏效,他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郎君能有什么私心?若有私心,郎君也不会被我缠上了,自打我入府后,那一日不曾见郎君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了?就说郢都城里这桩案子吧,分明是郎君一来就探明了,可官府的布告里,却是一个字也没提到郎君!”
郎古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商陆抬手按按眉心,淡淡出声阻断了他的念叨:“你若还不累,便去在客舍内转转,看看是否有人近日曾在城中见过一个生面孔的年轻女郎,她现下算是我这桩旧案的关键所在。”
“那位娘子姓巫,年方双十左右,穿着厚实,颜色好。”思及离京前所搜罗到的信息与昨夜的匆匆一瞥,商陆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性子,许是与常人略有不同。”
往日这种情况下,郎古领了命便会乐呵呵离去办事,可这回商陆话音坠地了好一阵,他才一脸古怪道:“郎君……你说的这位穿着厚实的年轻娘子,是不是穿了一身雪白的狐毛斗篷?”
埋头卷宗公文内的商陆,倏忽动作一顿,还不待他抬眼诧问,随即便听见自家仆从继续结结巴巴道:“若、若是的话,我今日就刚好见过这样一个小娘子,也、也不止是我见着了。”
“午间光天化日,许多人都见着了,那位和郎君描述一致的生面孔娘子,在街上被几个官差押送而过,据说是因为……她强闯民宅,抢劫了城内良民的财物。”
郎古自认为他跟在自家郎君身边这几年,已是见多识广了,但午间撞上那等情景时,还是忍不住瞠目结舌,毕竟太平年间能够干出这等事情的,大多是穷凶极恶之徒,谁能想到事件的犯案人,竟会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呢?
怀着这等想法的,显然不只郎古一人,毕竟郢都县尉为这位出乎寻常的囚犯小娘子,备的监牢都是独门独户,与旁的犯人分开的。
月上柳梢,无窗的牢房一片昏黑,悬挂在牢门之外的数盏烛光照不亮整间囚室,莳萝倚在自己刚刚堆出的稻草垛中,正百无聊赖地听着片羽的细碎絮语。
“那位尹娘子弃门而去之时,吾就早该想到她是去报官的,都是因为吾,才牵累姐姐到这般境地。”小笔妖眼底一半惆怅,另一半却也有欣喜,“不过莳萝阿姊当真是料事如神,那凌畅家中的确处处是吾兄长的气息,还有阿姊你寻到的那幅画,那画千真万确是吾兄长所绘的。”
提及那幅被衙役捉了个正着的所谓赃物,片羽又是羞恼又是气愤:“那画中的场景荒唐低俗、不堪入目,吾兄长定然是在那个凌畅歹人的逼迫下无奈所绘。”
一阵穿堂风拂过囚室走道,将本就为数不多的灯盏再灭一盏,牢门内愈发昏黑,联想到这段时日的离奇经历,片羽不由自主情绪再度低落起来:“不知兄长现下又被他们弄到何处去了……”
在熟悉了的小娘子面前,片羽一阵晴一阵雨,将稚嫩妖怪的孩子心性彰显无遗,听到这里,暗自估量着时间的莳萝不由出声道:“再等等,再过一个时辰,等夜深人静了,我们就走。今日这次是意外,既答应了替你找到你兄长,我便不会食言的。”
“吾晓得的。”片羽未曾疑心过莳萝的本事,但回忆起白日里的意外,他仍旧不太理解彼时莳萝为什么会不做反抗、束手就擒,因而他犹豫一会,又温吞张口,“话说回来,今日那些官差来拿人时,为何莳萝阿姊……”
猜到小笔妖心中所想,莳萝眼也不眨解释得坦然:“九嶷规矩,不好在人间大打出手、兴师动众,况且我们若是那时脱身了,那傻乎乎去报官的人,不就成了愚弄官府了?”
片羽低头思索几息,再次看向莳萝时眼睛亮晶晶的:“原来如此,吾也瞧着那位尹娘子通身正气凛然,不像是知情的恶人,她如此相信维护她丈夫,还被她丈夫多番蒙蔽,也挺不容易的,还是莳萝阿姊思虑周全、宅心仁厚!”
“我可不是什么宅心仁厚,像你这种小妖怪,我一口一个。”莳萝咳了一声,不自在地偏过头,“只不过凡事一码归一码,她与我无冤无仇,不该因我之故惹上官府。”
涉及人间种种,莳萝不知不觉声音凉了些:“你入世不深不清楚,人性本恶,尤其以官府里的那些个官员为首,越是那种看上去正人君子一派凛然的,越可能私底下尸位素餐蝇营狗苟,他们锉磨人的手段,无论是一百个你,还是一百个那位尹娘子,都是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正在谈话间,远处忽然遥遥响起了三两人声,莳萝屏声朝声源处望去,便见下一瞬囚室过道尽头紧闭着的门被骤然推开,引路的看守衙役毕恭毕敬地定在门外未动,而自衙役身后颔首走进来的,却是一道她昨夜才见过的熟悉身影。
只不过彼时是她立在高处看下面的人身处困局之中,这不过一日的时光,位置却颠倒过来,轮到提灯不疾不徐走来的白衣郎君,停在她所处的这间囚牢之外了。
也不知先前的话,他究竟有没有听到,又听到了几分,莳萝心不在焉想得出神,立在狱栏外站定的商陆也于这时出声道:“犯强盗罪者,按赃物价值大小裁定刑罚,至低徒刑,至高流刑、绞刑不等,是以虽巫娘子所取的那画失主声称一文不值,但若按律令,巫娘子仍需徒刑两年。”
男子声线沉静淡薄,但加之他所说的内容,却叫人辨不清他这话里,究竟是意欲商量还是例行通知。
莳萝按下藏身躁动的片羽,收回思绪起身,堂堂正正的打量起了来人。
囚室昏暗,越发衬得商陆手中所持的昏黄灯火明亮,男子沉静立在狱栏外的光影中眼睫低垂,模样比之昨夜在远处看到的更显隽永细致,即便是置身乌糟牢狱,他仍是那副如霜如雪、隽永干净的模样。
旁的不说,昨夜他显出的本事,的确当得起她阿娘的“不错”二字,不然昨夜那桩案子,她也不会按兵不动任由他查探。
“你是认识我的?”咫尺之间隔着牢栏,莳萝冷不丁开口。
出口的是问句,莳萝的语气却极肯定,甚至不待商陆回答,她便径直说了下去:“都知晓我姓什么,你自然是认识或者知道我的。”
“我也听过你的名字。”莳萝的眸光在商陆面上并未移开,她话音未停,坦然开口毫无预兆,“或者说,我知道你要来找我。”
“我阿娘闭关前曾交代过我的,她说若是有个叫商陆的半妖,来求见囚在九嶷后山上的妖怪,让我为你放行,毕竟你母亲汝宁公主,多年前曾有恩于她,也算是她的半个朋友。”
囚室门扉已闭,莳萝的声量虽然压在外间常人听不见的范畴内,但在无边的幽暗沉寂中,好似被放大了数倍,无端显得响彻人心。
立在半明半暗光影之中的白衣郎君身形一凝,如沉静幽寂的深潭落入了碎石,荡漾出怔然的起伏水波。
想也知道,这世上知晓他过往身份的,应当没几个,或者说没剩下几个了。
一个皇家公主与无名妖怪所生的孩子,自出生起便是皇家不可言说缄之于口的存在,没上过皇家玉牒,也没享受到一分皇族权贵的优待好处,反而因为那身所谓的尊贵血脉,十岁出头母亲一死,就被人以所谓什么维护皇家声誉的理由,囚在长安城外的终南山上,整整十年不见天日。
阿娘对商陆过往的零星描述,字字句句她都记得清晰,但她昨夜辨认商陆身份时,却也很是花了一番功夫。
半妖本就是最难辨认的,更何况,他和她先前所预想的完全不同。
阿娘寥寥几语只同自己讲了他的身世过往,而非他的现状,因而莳萝理所应当地以为,这样一个见识过人间冷暖的妖怪,该是同她一般对人避之不及的,谁会想到他竟仍与人族为伍,做了官员不说,甚至还会使上道法符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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