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临江仙(三)

传说中白帝城坐落在云梦泽深处一座大岛屿上,小白以为隔日的行程会是去那座岛见识一番,然而小船载着他和鬼医婆婆去了另外一座大泽深处的小岛。

小船还未靠近小岛,远远就能看见岛的大概情形:光秃秃的石头山上没有树木,四周全是悬崖峭壁,等小船绕过山壁一侧时岛的正面才慢慢展露开来。

正面的悬崖上有一缺口,两侧的崖壁向前突出,形成一个葫芦口形状怀抱着一片港湾,就在这两侧突出崖壁的上边各立着一座石巨人像。

左边那位石巨人右手握锤高高举起,左手擎着一段黑色铁链子屈于身前,神态庄重。右侧石巨人右手握一钳子稍微前伸,左手同样擎着铁链,两条铁链都从巨人的手里出发延伸到石壁缺口的正上方,那里悬着一把黑色巨剑。

当小船行至葫芦口近处时那把巨剑便悬于头顶,莫名有一股子威圧感从天灵盖直窜脚底心,若抬头细看,只看的到巨剑的大概,斑驳的痕迹上布满了一些干枯的苔藓,似黄非黄,似黑非黑的颜色,至于材质,不知道是金铁铸造的还是石头雕刻的。

小船过了葫芦口的狭窄处,巨剑造成的威压慢慢消失,而船的前方是延伸出来一片大半月形平台,平台一侧有阶梯下降至水面处,小船慢慢靠近石台边上的小桥,桥上的弟子搭了木板过来,船上的弟子将鬼医和小白请出了船舱。

小白跟着鬼医婆婆跨过木板,再跟着一众弟子上了石台,这才看清楚石台的大概情形。

石台方圆百来丈,算不得大,毕竟这座小岛本就不大,只是石台四周密密麻麻的立满了一丈高的黑色石柱,上面刻着奇形怪状的符号,两个石柱之间间隔一丈多,从近处看来颇为壮观。

“这里早先是铸剑山庄的铸剑之地,附近荒岛上多各种矿石,在这里铸造比较方便。不过随着时间慢慢推移,矿石没剩了多少,加上铸剑山庄弟子越来越多,便在远处的大岛上建了城,这里也慢慢荒废了,如今只是一个旧址而已。”领头的弟子看到小白对这里颇为好奇便解释道。

“那这些石柱?”小白指着百多根一张高的石柱问。

“先祖们认为万物有灵,这些石柱便是祭拜仙灵的,不过也有人说铸剑山庄每出一把名剑就立一根石柱,以示这世间多了一道剑灵,毕竟万物有灵,剑也属于万物,对于剑客来说剑便是有灵魂的活物了。”

“其实这就是个图腾而已,并没任何特殊含义。”迎面走来一众白衣老者,说话的正是为首的老人,小白并未见过,不过跟在身后的他倒认识几位,其中就有如今的白家家主白崖。

看着白崖缀在老者身后,那么老者的身份自然不用猜了,这世上能让铸剑山庄庄主如此恭敬的恐怕只有一位——白家家主白崖的祖父、传说中活了一百二十多岁的剑圣白泠。

小白仔细打量了几眼传说中的剑圣,不过是个比较精神的老头子,气质甚至不及白崖出众,行走间龙行虎步,看不出来一百多岁,像个十足的农家翁。他的服饰给他添了几分味道,白色带了些淡青,配着长长的须发,若是说话的声音不那么粗声粗气,要是举止再萧然洒脱一些,若是……

“拜见老祖宗!”

“拜见白前辈!”

一众弟子和鬼医连忙躬身行礼,小白是个机敏的人,赶紧跟着鬼医婆婆学样,也称呼其为白前辈。

“小兔崽子,都说了别叫我老祖宗,我不喜欢老这个字!”剑圣一吹胡子,翻着白眼瞪了一眼众人,而后又回头瞪了一眼白家家主,白崖无奈的笑了笑没有言语。

“罢了罢了,鬼医小娃子,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剑圣这才将话题重新拉了回来,但瓮声瓮气的说出来的话让人瞠目,仔细一想叫鬼医婆婆为小娃子似乎也没错,他可比鬼医大了近一甲子,只是听着有点怪怪的不适应。

“白前辈见笑了,这话应该我说才是,这么多年您还是仙家姿态,倒是我这个做晚辈的没怎么拜访您。”鬼医陪着笑。

“什么拜访不拜访的,这些年头泛舟人间快活得紧,就算来了也不一定有时间。”剑圣浑然没有作为前辈的自觉,说话比较……实在。

“莫在外面说了,进去说吧。”白崖出面打岔,不然看这情形要在石台上寒暄很久才肯罢休。

于是一众人跟着白家之人走到石台深处,上了一道长长的台阶之后进了巨大的石洞,石洞依山而凿,石壁修的很平滑,上面嵌着不知名的矿石,有淡淡的荧光,到了深处也不显得昏暗,反而觉得清幽。

石洞是直直的一条,直到了一处大广场处才出现分叉,众人走了正前方一道,行了没多久就看到亮光,而后豁然开朗,天光直接从头顶洒下来,原来这个岛是个盆地,内里另有乾坤。

“果然是仙家之地!”鬼医婆婆不由的感叹了一句,这盆地里入眼处皆是粉色,樱花开的正艳,中间掩映着一些亭台,地下水眼形成小溪潺潺而流,不知何处是源,也不知尽于何处,与外面看到小岛光秃秃的光景截然不同,俨然天与地。

剑圣行于花丛小径之间,一众老者慢慢分散,只留下白崖鬼医和小白跟在身后,而后至一木制花亭,花亭半边探出水面,下有浅潭悠悠,几尾锦鲤曳曳。

剑圣在石椅上坐下,示意几人随意,小白便趴至栏杆处逗着水里的锦鲤。

“都说人之将死便知天意,我活了太久了,连自己都不好意思再活着。”剑圣没来由的说着奇怪的话,白崖和鬼医脸上的表情略显惶恐,剑圣抬手打断两人,继续往下说着,“按理说这个年纪也该死了,可我没有感觉到天意,上天暂时还没有让我回去的打算,但近些年来偶尔又觉得哪里不对,这种不对劲说不出来,似乎憋着一股子气,等那口气吐出来要么回归天地,要么还能潇洒多年,我这么说不知你能不能听懂?”

剑圣这话是问鬼医,但鬼医皱着眉头,似乎没太听明白,小白皱了皱眉,支棱着耳朵看着天边白云。

“好比喉咙卡着一块骨头,死是死不了,就是觉着不舒服,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我现在就卡着一根刺!”剑圣手指在自己身上比划着,从喉咙比划到肚子,后又移到胸前,然后胡乱的一摆手,“我也不知道卡在哪里,就是觉得不对劲。”

他的神态有点像一个顽童,不讲道理。

鬼医听过剑圣一些传闻,据说喜欢人间美食,如今看来确实如此,连打比方都这么耐人寻味,但如此准确的比喻还是让她有点摸不着头脑,人世间真的有这种病?或者说这是一块心病?

“暂时不好肯定,不过从气色来看前辈不像有恙,我再把把脉。”

剑圣伸出手来,鬼医将手指轻轻搭在剑圣的手腕处,静了很久才叹道:“脉搏沉稳悠长,大限之期还远。”

剑圣皱眉,“我知道大限还远,只是……”

沉吟一会儿后摆手道:“罢了罢了,我这老不死的的确难从过去找例子,病症难说也在理。”

鬼医稍有些尴尬,“那晚辈再观察几日看能不能看出门道。”

“我知道也许是心病,只是人活久了就有些乱来,才不远千里将你请来,那便在山庄多住些时日,莫要生分,也不用在意我这个糟老头子,怎么轻省怎么来。”剑圣道,此时的语气才稍显得和蔼一些。

“那便叨扰了。”鬼医起身道。

“这些时日我们就在这里忙活,你们师徒要是住不惯可吩咐弟子送去白帝城,只是若是观察起居的话来回不太方便。”白崖搭话,这话是给鬼医和小白说的。

“无碍,但我这徒儿年龄尚小,可能要劳烦山庄弟子带他看看白帝城的人文,好见见世面,也省的跟我们闷的慌。”鬼医看了看小白,小白没有回头,还在看着云彩发呆,这里没有他插话的资格。

如此,鬼医和小白暂时在这世外之地安顿下来,剑圣带着众人重新回了山洞,似乎在铸剑。小白对这些没有多大兴趣,鬼医婆婆跟着去了,最近几天她的重点是剑圣,日常起居要注意的东西很多,小白便一个人在盆地溜达,短短半天将这里摸了个通透。

黄昏之时这里比别处黑的更早,四面的山壁将暮光挡了个严严实实,夜幕如一场暴雨般纷涌而至。

山壁开凿的小路上和樱花间的回廊里亮起了一盏盏灯火,间或有一些荧光石于樱花之中点缀,于是这里的夜晚便带了花色。

小白不曾见过这般光景,趴在小屋窗户上看了好久,鬼医婆婆见小白看的出神,轻轻掩门退去,她困乏的紧,没多久就睡着了。

剑圣卷着裤腿弯腰在小溪湾处摸索,嘴里轻轻哼着奇怪的调子,边上生着一堆篝火,上面架子上插着几只虾米在滋滋作响,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莫不是闻着香来的?”剑圣问了一句,没有回头。

“那倒不是,只是此处萤火漂亮的紧。”小白盘腿坐在草滩上,看着火上不曾见过的食物回答。

“尝一个?”剑圣又问。

“我不吃陌生的肉。”小白回答,篝火让他脸上表情明暗不定。

“那真遗憾,你错过了世间最美妙的食物。”剑圣嘿嘿一笑,手里又抓着几只小虾米回来。

小白拿起火上的架子,指着上面多脚的虫子问:“这东西怎么吃?”

“看我的!”剑圣将手里的虾米穿到另一根签子架到火上,而后从小白手里的签子上抹下来几只小虾给小白做着示范,小白有样学样的跟着吃了一只。

“这就对了!”剑圣夸了一句。

“师父说了,能让人活着的就吃,管它好的坏的。”

“看来鬼医也是个妙人!”

“是我另一位师父。”

“哦?哦!”

“他还说了,老而不死为贼,老而不尊为祸,老而无性为妖,老而无德为魔。”

“我怎么听着你是在骂我呢?”剑圣皱眉。

“不是!”小白摇了摇头,又取下来一只虾塞到嘴里,“还有一句,老而没本事为天下人,老而无敌帅为我,他不仅是在骂你,还是在骂天下人。”

“啧啧,果然是个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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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谣
连载中半月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