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荆梦醒来，推开门便看到前院里停着一架十分眼熟的车。
“走吧。”白馆主站在廊下，白衣白发金面具，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模样。
车厢内，她主动向对方说起寻人之事的细节，白馆主也一一点头应下。
不一会儿，车便停了。
荆梦心道这次似乎更快了，正欲掀起车帘，只听得耳畔低笑一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双目茫茫，视野再次清晰时，早已离开了车厢，置身于屋室之内了。
“这里是？”
她心中约莫猜到了，却不敢肯定。
“不记得了？”白馆主立在门外，朝她招了招手。
门外便是回廊，站在栏杆边，如临空一般。往上望去是蔚蓝晴空，往下俯瞰，空桑城的屋檐翘角、树木河流尽收眼底，平直远眺，依稀可见远山起伏的黛色剪影。
“这里是乐馆顶层？”荆梦凭栏远望，惊讶不已。
她可是听说这空桑乐馆三层以上便杜绝外人入内，上次她与竹幽被带到七层时已经体会过森严的法阵了，更何况此刻她所处的似乎是九层塔的最高层，是白馆主的私人居所，连上下的通道也没设，据说是不允许主人之外的第二人踏入的。
白馆主点头，“你方才交代的我已传话给涂玉了，都广离得近，无需炎起插手，让涂玉一并去办，我今日正好有事，不能回姑媱山，你便在此歇息一晚，正好可以等涂玉的消息。”
荆梦愣了会儿，诧异地望着他，“住在这里？这一层？”
见她这般反应，白馆主不解，“有何不妥？”
不妥，太不妥了！她心中呼嚎。虽然昨夜算是拉近了一点距离，但不至于近到可以睡对方的卧房吧？偌大一座空桑乐馆，难不成匀不出一间客房给她住？这简直解释不通……可是倘若直言，却多少显得不识好歹了，毕竟对方也是一番好意……
“我曾听说，乐馆四层以上都是你的私域，外人不得进出的……”她委婉提醒。
白馆主轻笑一声，一边往室内走，一边应道：“既是我的私域，规矩自然由我定，我让你住，谁能有意见？”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荆梦心道，若是她有意见呢？
她不自在地立在门边，目光扫过屋内，发觉整体装潢与她曾去过的第七层相似，都是乌木的构架，古雅沉静，只不过陈设不同。第七层应该是待客用，除了屏风矮几地席外，几乎空荡荡，而这一层显然有人住，床榻、桌椅、柜子、屏风、花器、香炉等应有尽有，无一不精美雅致。
她越看越觉得不妥，当目光定在那宽大的乌木矮榻上时，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要不，我还是去住客栈吧……”
正在倒茶的白馆主动作一顿，清冽的茶水却丝毫未洒，他扭头望向她，“这是为何？”
“这毕竟是你自己住的屋子……”
荆梦讪讪一笑，可没想到的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对方却似乎完全没有会意。
“难不成，你有洁癖？”
“我不是嫌弃你住过……”她哭笑不得，终于还是放弃了委婉的路线，“床是很私人的东西，我睡你的床不太合适……”
白馆主淡淡一笑，继续执壶斟茶，“无妨，换张便是。”
话音刚落，荆梦便觉眼前白光一晃，那乌木榻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楠木雕花床，薄雾般的素縠垂下来，床上的丝被半遮半露，隐约能看见是淡紫色的，显然也是崭新的。
这下子，她倒真不好再拒绝了。而且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这奇妙的法术，荆梦的心思已被怅惋占据，为何人类就不能吸收灵气修炼出灵力呢？
见她出神，白馆主朝她招招手。
“茶好了。”
荆梦收起思绪，暗自叹息，走到几案旁，学着白馆主的姿势席地坐下。
“曾经人类也有会术法的，只是我并不清楚他们是如何习得的。”说着，白馆主将一盏茶轻轻地放到她面前。
荆梦望着那玉杯中清亮的茶汤，心道白馆主还真是眼明心亮，刚才那么转瞬而逝的小心思，就被他看出来了，真不知先前说床的时候他是不是故意装傻……
她轻轻地啜了一口茶，感叹道：“炎起为何说神偏爱人类？我倒觉得做一个妖比人类好多了，可以修炼灵力，飞檐走壁，自在潇洒……”
“你可想过，妖为何要修出人形才算成功？”
荆梦一怔，这个她倒是从未想过。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自然的运转，便是如此。”白馆主轻叹一声，继续道，“人类生来便是人，大多数妖却并非生来为妖，他们从蒙昧的鸟兽或无知觉的草木之状偶然生出灵智已是万幸，到修炼出人形又不知要熬过多少年岁……他们不仅要凭借运气还需捱过煎熬才能抵达的终点，却是人类的起点，这难道不算偏爱么？”
听罢，荆梦心中惭愧，哑口无言，作为人类，头一回听说做人是上天的恩赐，而且还是从一个妖的口中得知的……的确，若真有造物主，若万物皆出自祂手，把人形作为妖族修炼的参考标准，已经足以证明祂对人类的偏重。
“这样的苦修也并非无法忍耐，可是你忘记了，妖族曾经是和人类共存于世的，”白馆主目光飘远，似乎陷入了往昔的记忆，“那时，以万物之主自居的人族试图将征服的足迹踏遍每一寸陆地与海洋，而且几乎成功，所经之地，飞鸟鱼虫草木沙石都任他们攫取，而修出灵力的妖族更是令他们既忌惮又垂涎，他们对妖族百般诋毁迫害甚至屠杀奴役……”
“对不起……”荆梦心情沉重，除了这三个字，说什么都是多余。
白馆主却轻笑起来，“这些与你又没关系，你道的什么歉？”
她神色认真，“毕竟都是人类，祖辈的错我也得认。”
“这里的人类灭绝了，我虽不知你那个世界是怎么回事，但可以肯定，你们与这里的人类是没有血脉联系的。”
说着，白馆主提起茶壶，又替她将茶杯斟满。
“好了，还是说回人类修炼的事……据我所知，人类时期的古籍凤凰一族藏书最多，若你想试一试，或许可以去一趟。”
“嗯……随缘吧……”她暂时不想故地重游，只好随口敷衍过去。
闻言，白馆主也不再开口，自在地饮起茶来。
见他那般闲适，荆梦忽然想起必须要在这里过夜的原因，于是问道：“白……无伤，你不是还有事吗？”
“这就赶我走了？”白馆主眸光熠熠地望向她。
“怎么会……”她讪讪一笑，有些尴尬，“我这不是怕耽误你的正事么。”
“没有什么所谓正事，想做的、值得花时间的都算正事。我觉得，此刻饮茶，再正不过了。”
白馆主气度飘逸，一番话说得也洒脱澹然，与他对坐的荆梦也不禁受了感染，一颗心从拘谨中跳脱出来，豁然生出一股崭新的感觉。
她此刻的正事又是什么呢？除了早日找到小左，或许还有一段被刻意埋进心底的过往等待了结……
她暗下决心，缓缓开口道：“不知白馆主知不知道蛇族近来的事态发展。”
白馆主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还放不下那蛇妖？”
荆梦顿了一下，才点了点头，舌尖有些苦涩，“再怎么样，是我对不住他，总想着若是弥补了亏欠，回报了他的恩情，也好真正放下。”
白馆主端起茶杯，茶汤的热气升腾起来，缭绕朦胧，遮住了眼底的光。
“我会帮你打听。不过，你若是担心，何不主动问？”
荆梦一怔，顺着对方的视线微微低头，正看见自己握杯的食指上那翠绿的蟒戒。
“这不是他的……”她试图解释，随即又释然地一笑，“这是另一个蛇妖送的，之前我们有些误会，上次他在都广帮了我大忙。”
“若你想联系他，我可以帮你。”
她没有灵力，而利用信物通话是需要灵力催动的。
“谢谢，不过不用了，”她摇摇头，“他有要事在身，我贸然联系不太好。”
风卿宴跟那些叛党在一起，言行举止必定受到监视，她还是不添乱了。这些时日，他也从未联系过她，想必还算顺利。
“蛇族的事，我之前从未插手，不过以后，我会留意。”
得了白馆主的保证，荆梦心中一暖。
“谢谢。”
一壶茶饮完，白馆主才离去。
荆梦闲着无事，在屋内缓缓地踱着步，欣赏四周的陈设，时而弯着腰凑近去瞧那古玉花器上的纹路，时而摩挲下乌木柜上那细致精美的镂刻，只是那镶着铜环柜门和抽屉她是不敢去碰的，摆在外边儿的物件又不多，不一会儿便看完了，百无聊赖中，她走出门，来到回廊上。
她站在栏杆边，俯瞰脚下的街道、屋顶、树冠与小小的行人，想起临走时白馆主的叮嘱，不禁无奈地笑了笑。他怕是忘记了，这里可是九层塔顶，又没有供人上下的楼梯，就她这**凡胎的人类之躯，便是想离开都无计可施。
空桑乐馆所伫立的街道上，来往熙攘。人群中，一个粉衣人似有感应，停下脚步，仰头上看，浓墨般的眼底映出九层塔顶清晰的景象，飞檐、铜铃、栏杆、门窗，并无人影。他眸光一凝，运起灵力还欲细看，却觉浓雾茫茫，一片迷离。
他立即闭眼，后退了一步，猛地晃了晃脑袋，神思才回复清明。
“结界增强了？”他诧异地自言自语，紧接着目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唰”地一把甩开折扇，挡住了嘴角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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