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姬氏兄妹抵达都广城。
城中关于那日异象的传闻沸沸扬扬,有说是神迹再临的,有说是大妖陨落的,还有的更加危言耸听,说是灾星降世末日即将来临……总之,众说纷纭,都分析得头头是道,传得有声有色,唯有凤凰兄妹二人心知肚明———那是摇光珠的痕迹。
“应该就是这里了!有蛇族的气息,不止一个。”
姬凌焰落在一片荒林中的空地上,正是三日前竹幽和荆梦被围困之地。
姬扶风蹲下身,指尖捏起脚边的一块土,捻了捻,点头道:“这里发生过恶斗,你看这地面大块发乌的痕迹,应该是血迹。”
姬凌焰立刻走近,拉过他的手嗅了嗅,眉头一皱,“这气息,似乎是那小竹妖的,流了这么多血,不知还活不活的成。”
“又是小竹妖……或许我们一直弄错了对象,呼———”
姬扶风吹走了指尖的泥土,站起身,凝眉开始分析。
“一次许是偶然,两次必有蹊跷。摇光珠两次出现的地方那小竹妖都在场,一定与她脱不了干系!”
“还真是!”姬凌焰凤眸一亮,“上次差点被那蛇妖糊弄过去了!可是……”
她顿了顿,才刚舒展的眉峰又皱了起来,“有一点说不通,我们曾与那小竹妖擦身而过,为何完全感受不到摇光的气息?”
姬扶风点头,“的确有些蹊跷,不过,只要找到他们自然就知道答案了,眼下的问题是,气息又断了,不知从何找起。”
“的确。”
姬凌焰忽地展开双臂,灵巧地飞身上树,眸中金光闪过,朝四周环视了片刻,又落回地面。
“东面不远处有间客栈,这里气息混杂,又有打斗,想必不会静悄悄的,不如去那里问问线索。”
“好。”
此时,离他们不远的一座荒山之中,一道墨绿身影凭空出现在藤条掩映的山洞口前。
竹幽一手握着水囊,一手拎着个包袱,静悄悄地往洞内走去,脚步与呼吸都几不可闻,脸色也惨淡苍白。洞内黑黢黢、阴森森,如一张漆黑的大嘴,将他鬼影般的身形吞没,融为一体。
空气轻微地波动,洞内陡然亮起,点点嵌在石壁上的灵石散发出莹白的光,映亮了整个空间。
洞内有一张简陋的木床,显然是匆忙造出的,四根支撑的木腿上的树皮还残留着青灰色的生机。
床上铺着干草和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羽毛,一个青衣女子静静地仰躺着,身下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男式外袍。
竹幽将包袱搁在床尾,坐在床边,扶起昏迷的女子,让她的上半身靠在怀里,而后拔出水囊的木塞,一手轻轻捏开她的嘴,一手去喂水。绿色的汁液从囊中流出,大部分进入了女子口中,小部分洒了出来。
喂完水,他熟练地清理了污渍,将怀中之人放平到床上,就这么坐在床边看着她。
三日来,心中的困惑如海藻疯长,越发纠缠难解。
当初,他在寻竹林里静修百年,没料到附近一株早已生出灵智的寻竹恰巧修出人形,不过是因为只见过他这么一个妖,又默默地伴了百年,便喜欢粘着他。空翠对他,的确是很好的,她还未失忆的时候,虽然聒噪吵闹,但心地单纯,嘴上嚷着要与他结为伴侣,但想来根本还不懂伴侣二字真意。
作为朋友,她的情谊不容置疑,但他却不认为那份情意厚重到了生死相许的程度。失忆后的她,早已将这一百多年的过往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还对他心存警惕,还怕着他,又怎会做出连失忆前的她都不会做出的牺牲?
空翠自刎之时,他的震惊一点也不比索锦少,索锦那样的小人不敢相信竟有人真愿意为别人牺牲自己,而他不可置信的则是———失忆后的空翠竟然将他看得这般重!
他想不通,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分明在抵达客栈之前,她都还同他生着气……况且那时,即便被擒住,索锦也不敢私自取他的命,他们根本还没到绝路,怎可轻言生死?而她为了不拖累他,竟那么决绝而轻易地去赴死!
那可是死亡!妖族一旦死亡便形魂俱灭,什么都没有了!
修行了多少寒暑才生出灵识,又捱过多少孤寂才化出人形!不出意外,在未来的数百年甚至千年内,他们妖灵的生命里是没有死亡二字的,与人类那须臾短暂的人生不同,他们生得不易,死也不易,他们漫长的寿命令他们的生和死都极为重要,只要有万分之一生的机会,任何一个妖,都绝不会轻易言死。
而她———一株扎根于土地的寻竹,比鸟兽鱼虫修行艰难百倍,究竟把生命看做了什么?!
他震惊、感动却又恼怒、不解,而这一切恐怕只有等她醒来才能解答了。
竹幽复杂的目光落在她光滑白皙的脖颈上,不禁一滞。
三日前,那里皮肉翻开,鲜血从豁口往外喷涌。他不记得当时的心情了,只知僵硬地去堵她的血,背后袭来的刀锋他是有所察觉的,只是还不等他回击,便被从她胸口陡然射出的金光刺得失去意识。等他睁开眼时,他们便置身于这山洞内了,而她脖子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得一点疤痕也没留下。若非他身上还有伤,恐怕要怀疑一切都是噩梦一场了。
那耀眼的金光他并非第一次领略,早在竹屋之中,那颗珠子从伯奇兽口中飞出时他便见识过。他没有猜错,空翠当初之所以能死而复生,全因这金珠所救,而这一次,它不仅再次救了空翠一命,还将他也一同带出困境。
“空翠。”
他捏了捏她的手,唤了一声,打破了洞内的寂静,冷淡的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女子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他双唇紧抿,起身打开了床尾的包袱,取出一张崭新的毛毯,替床上之人盖好,而后端坐在床边,闭目修炼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地面颤了一颤,竹幽倏地睁眼,眸中血光一闪而逝。
他快速地扫了一眼床上之人,确认她无虞后,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屏气凝神,用灵力查探结界外的动静。
此时已经入夜,浓云蔽月,天光晦暗。
闷热的夏风拂过山林,树影幢幢,晃动的黑影与那岿然的山石相对无语,除了沙沙声,四周毫无生命的响动,连一声虫鸣也无,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似乎充斥着紧张与杀机。
忽然,一株高大的马尾松剧烈地抖动起来,伴随着一声闷哼,一个黑影从树顶直直坠落,压断了数根枝干,最后“嘭”的一声,砸到了地面。
几乎是同时,一道影子倏地一闪而过,扑了过去。
“啊———”
一声凄厉的嚎叫划破山林,没有惊起飞鸟,也没有吓走野兽,似乎此间只剩下这么一个活物。
“等等———”那女声颤抖着,但仍然试图自救,“我跟你无冤无仇,根本都不认识你……你就算要,要杀我,也让我死个明白吧!”
行凶者狞笑了一声,嗓音粗粝,“你想拖延时间?可惜,方圆十里都没有人烟。”
女子呼吸短促,似乎是疼痛难忍,咬牙恳求,“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你留我一条命……”
话未说完,一阵窸窣声响起,紧接着女子一声闷哼,声音变得惊慌失措,“你是何妖?竟然不怕我的毒?”
“呵,想偷袭我?”行凶者冷笑,“你难道第一次听说食妖者?”
“什么?”女子倒抽一口冷气,若是月色够亮,或许能看清她陡然发白的面色。
“哈哈哈———”
似是被她的恐惧取悦,食妖者残忍而肆意地大笑起来。
“救命————救命啊————”
女子突然丧失了镇静,开始疯狂地挣扎呼救。
食妖者一手将她掐住,居高临下地欣赏着她这副垂死挣扎的模样,像一只在下杀手前先将猎物逗弄一番的恶猫。
“救———啊———”
女声惊呼,紧接着,“砰”的一声,黑影僵直倒地,没了动静。
“谁?”
女子望着上一秒还嚣张狂妄此刻却死状惨烈的食妖者,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没来得及浮起,便被巨大的不安压了下去———这里竟然还有第三人!连食妖魔都没发觉的第三人!
她心中惴惴,四下里打量,到处都是杂乱的山石树影,影影绰绰的,根本看不清来人,更何况,对方神不知鬼不觉就将食妖者一击封喉,实力远在她之上。
“谢谢您救了我,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女子决定示弱,既然对方杀的是食妖者而不是她,想来并非恶妖。
“太吵了。”暗处的人开口道。
她顿时噎住,不知如何回应是好。
所幸对方继续开口,给了她明确指示,“离开这里。”
女子喜出望外,“救命大恩,无以为报,在下钦原,现住都广城中毕方医馆,恩人来日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来找。”
一阵沉默,就在她以为对方已经离开时,那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和毕方什么关系?”
钦原一愣,随即如实道:“在下师从毕方先生。”
“既如此,你说的报恩,可当真?”
“自然当真!千真万确!”她急忙表态,“只要是在下力所能及的,请前辈吩咐!”
“五木香,琅玕子,镜池水,这三样东西何处可得,你可听说过?”
钦原思忖片刻,也无法从所学的医或毒的知识中搜寻到一星半点儿的线索,立时窘迫起来。
“对不起……前辈,在下师从毕方先生不过一年,才疏学浅,没听过……不过!前辈若不嫌麻烦,可随我回都广,在下替您引见家师。”
“你去问,问出结果回来此地告诉我,我等你一日。”
钦原一口应下,“明日在下一定尽早赶到,先告辞了!”
林中,那女子的身形忽然消散,化作了一只小小的黑影,掠过树梢,隐入灰蓝的夜空,振翅声也随之消失。
此时,云拨翳散,一弯钩月银白如霜,照亮了方才藏匿在藤蔓后的身影。
竹幽走到方才女子所在的松树下,已死的食妖魔浑身萦绕黑煞浊气,化出了原形,竟是一条水蛇。
他眸光一闪,厌恶的目光里顿时平添了一抹晦暗。
食妖魔死后尸身无法正常羽化,会被浊气侵蚀腐烂,面目全非。杀之者自然不会埋葬他,日后若有过路者见了,亦是深恶痛绝,唾而弃之,也不可能好心将他掩埋,曝尸荒野是他们应得的下场。
一丝灵火从他指尖飞出,瞬间将那尸体包裹在烈焰之中,由于浊气的缘故,火焰呈出幽绿之色,如鬼火一般。跃动的火光倒影在竹幽一黑一红的双瞳之中,映亮了他那没有血色的面庞,那向来阴沉冷峻的脸上竟流露出一抹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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