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院子里的灯亮了起来。
黎苏家的厨房，今晚飘的香气是酸笋味的。
灶台上，粗陶瓦煲里咕噜咕噜翻滚，红亮的汤汁裹着饱满的田螺和酥烂的鸭脚，热气蒸腾时，香辣酸爽的气味弥漫开来，勾得人直咽口水。
王才艺整个人趴在窗台上，眼睛直勾勾盯着里面不断出锅的菜肴，馋得直咽口水。
初一抱着胳膊站在旁边，眉头拧得死紧：“你还打算赖在这里多久？”
王才艺闻言，动作迟缓地扭过头。
他神色平淡地上下打量对方一番，没说半个字，就再次慢悠悠转回去，视线重新落回厨房里头正在忙活的身影上。
这副全然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姿态，激得初一顿时火冒三丈:“喂，我跟你说话呢！”
“没礼貌的小崽子，大吼大叫什么……”王才艺漫不经心地开口，“我待在这怎么了？你不也赖着没走么？”
“我跟你怎么能一样！”初一咬牙。
“怎么不一样？”
王才艺懒懒地掀起眼皮，棕色的妖瞳转动间，周身妖气瞬时如潮水般蔓延开来，凝成若有实质的威压。
看着面前全神戒备的身影，他淡然开口，“同样是妖，我能给他的守护，未必就比你少，说不定……还能更周全些。”
初一被怼得一噎。
实力不济，始终是梗在喉间的一根刺，拔不出，咽不下。但末法时代，灵气薄弱，任他有冲天的决心，也没那登天的梯子。
憋了半天，初一也找不到反驳回去的话，只能恨恨道：“苏苏才不喜欢你这种表里不一的妖。”
“呵，你又诚实到哪儿去？而且，你说喜欢？”王才艺嗤笑，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笑话，“人类最是薄情，他们爱的自己心血来潮的幻想，朝三暮四，朝秦暮楚……今日视你若珍宝，明日便能弃你如敝履。”
他们的真心，犹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且一文不值。
“你怎么会那么清楚？”初一歪头，眼神探究，“难道你……以前被人类抛弃过？”
“怎么可能！”王才艺像被踩中尾巴似的，整个人瞬间炸毛，几乎跳起来大声否认。
“那……”
初一还想继续追问，王才艺已经迅速截断话头，一只手重重按在他肩膀上，眼神凶狠，暗含威胁：“总而言之，对于人类来说，我的价值远高于你。论理，我才是那个更应留下的，你若识相，彼此还能相安无事；若不肯，那就自己滚出去，将位置腾出来，听、懂、了、吗？”
初一冷哼，压根不吃这一套。
他嫌弃地甩开肩膀上的手，扬起下巴，毫不畏惧地顶撞回去，“想留下？少做你的春秋大梦！”
“你——！”
两人剑拔弩张地对峙着，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噼里啪啦作响。眼看一触即发，厨房里突然探出个脑袋，伴随着一声疑惑的询问：“你两在外面干嘛呢？”
几乎是话落的瞬间，两人身上戾气瞬间消失，初一率先转过头，脸上已是十足的天真浪漫，嗓音又软又糯：“苏苏~是饭好了吗？我饿啦！”
“做好了。”黎苏下意识应了一声，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片刻，才带着几分迟疑开口问道，“我怎么感觉刚才的气氛不太对……你俩是在吵架？”
“没有。”
“没有。”
两道否认的声音同时响起，且异常默契。
“哦……”
依初一的性子，要是吃亏，估计早就闹腾起来了，既然看着没动静，那就是没事。黎苏便也不甚在意，只扬声吩咐道，“初一，过来帮忙端碗筷，准备开饭。”
“好哦。”初一脆生生应下，迈着小短腿，“哒哒哒”地跑进厨房。
王才艺原本也想进去搭把手，只是被黎苏拦了下来，笑着说他是客人，哪用得着动手。
在客套疏离的笑容下，他不好再坚持，只能讪讪在客厅里坐着等。
晚饭虽然都是家常菜色，却格外丰盛，盘碟摆了一桌，尤其是中间那锅田螺鸭脚煲，热气蒸腾，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香气。
黎苏先是给手短的初一碗里夹了些菜，才热情地招呼客人：“开饭吧，不用客气。”
金黄的虎皮鸭脚炖得软烂，吸饱辣汤，轻轻一嗦便能脱骨；田螺肉肥美弹牙，混着酸笋的酸爽，小米椒的火辣，还有紫苏独特的清香，辣中带酸，酸中透鲜，味道交织，层层迭起，既霸道又醇厚，让人回味无穷。
吃着吃着，初一嫌用筷子太磨叽，索性直接上手大快朵颐，香辣的酱汁糊得满嘴都是，他也浑不在意。
黎苏看得好笑，抽了张纸巾细心替他擦干净嘴，随即转身开了瓶酒，朝坐旁边的客人扬扬下巴，眼含笑意：“怎么样，喝点？”
“我就不……”
王才艺连连摆手，刚想解释自己酒量不济，旁边的初一就抢着插嘴：“苏苏，他不敢喝的！你看他那样，肯定是怕跟电视剧里演的白蛇一样，一喝完，尾巴就露出来啦！”
“啊？这样。”黎苏垂头，指尖拨弄着玻璃瓶，脸上难掩遗憾，“可惜我酿的上好青梅酒，只能自己一个人喝了。”
“苏苏，我陪你喝嘛！”初一跃跃欲试，他老早就想尝尝酒的滋味了，只可惜黎苏一直严令禁止“小孩饮酒”，他只能在旁边看得眼馋。
果然，一向纵容他的人在此事上却寸步不让，斩钉截铁道：“不行，小孩子不许喝酒。”
没能如愿，初一顿时蔫儿下来，撅着嘴巴，不情不愿地哼哼唧唧：“长大也没啥用，连杯酒都不敢喝……”
“……”
虽然知道俩人一唱一和，一个扮白脸，一个装红脸，是想激他上钩，但话说到这份上，王才艺若是还拒绝，面子上似乎也不挂住。
他犹豫一下，才开口道：“那……我就陪你喝上一小杯？”
“好。”
黎苏顿时喜笑颜开，利落地给他斟满一杯酒，双手捧着递过去，眼里盈盈全是期待的光芒。
在对方灼灼的目光注视下，王才艺端起酒杯，硬着头皮一口闷完，酒液入喉，却没有意料之中的辛辣：“诶？”
“味道怎么样？”黎苏凑近了些，眼睛亮亮的。
“酸酸甜甜的，而且酒味很淡，”王才艺咂咂嘴，意犹未尽地伸手，“好喝，再来一杯！”
“没问题。”黎苏重新给他斟满。
如此这般，酒过三巡。
醉意上头的王才艺通红着脸，双眼迷离，摆手拒绝递过来的酒杯：“不行了……头好晕……已经醉了，喝不下了……”
黎苏轻笑，非但没收回手，反而又将酒杯往前递了递：“喝醉的人不会说自己醉的，像你这样，分明还清醒着呢，来，咱们再喝一杯。”
“哦……”王才艺顺从地接过杯子，又是几杯果酒下肚，他连舌头都捋不直了，含含糊糊地嘟囔，“等、等等……我怎么……看你有重影……”
见人眼神已经开始涣散，黎苏才故作惊讶地“哎呀”一声，凑近他耳边，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糟糕，这酒后劲好像有些大！抱歉啊，都怪我……你喝成这样，不会耽误正事吧？”
“正事？”王才艺晕乎乎地重复一遍，神色迷茫，“什么事？”
“你特意来这偏僻乡野，应该不单单是写生吧？”黎苏语气轻柔，却步步紧逼，“私底下……是不是还接了别的活儿？
“别的……”王才艺努力仰起头，晕乎的脑袋半天转不过来，“好像是有……”
“是什么呢？”黎苏追问。
“说是……让我来看看……这边……呃……”王才艺大舌头，话都说不利索，“……的情况……”
黎苏：“看谁？”
“看……”
话未说完，王才艺已经“砰”的一声栽倒桌子上，任凭怎么喊，都毫无反应。
“啧，”初一嫌弃地戳戳他的脑袋，对方却纹丝不动，“不是装的，已经醉死过去了。”
“没事。”黎苏语气淡然。
至少已经确定这人此行别有目的，至于对象究竟是自己、初一，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目光不经意地穿过白墙，仿佛能透过阻隔，落在卧室窗台上的花盆，里面状似韭菜苗的植物，一丛丛，一簇簇，鲜亮翠绿，正沐浴着皎洁的月光，郁郁葱葱地蓬勃生长。
……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还是先把眼前的残局收拾干净吧。”
黎苏收回目光，转向人事不省的王才艺，忽然，他轻轻“咦”了一声。
“咋啦？”初一抬眼。
黎苏指着醉鬼后面无意识摆动的彩色尾巴，惊奇说道：“原来喝醉后，尾巴真的藏不住呀。
盘瓠，状如犬，其文五色，高辛帝麾下神犬，战力不详。
“神兽……”黎苏低声沉吟，神色凝重，“实力应该很强吧？”
“嗯，”初一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或遮掩的意思，只有对现实清晰的认知，“打不过。”
他顿了顿，握紧拳头，声音虽轻，却带着一股不折的韧劲：“至少现在打不过。”
黎苏笑笑，一如既往温柔地摸摸毛绒绒的小脑袋。
“没事，路还长，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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