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复察觉古怪,若是打胜了,怎么他们没有庆祝,若是打败了,也不至于一点声音也没有。
该治伤的治伤,该收拾的收拾,该打闹的打闹。
李复强撑着身体,尽量忽视头酸脑胀感,摇摇晃晃往帐外走去。
黑。触目可及的黑。
营中的火把竟几乎全熄灭了。
月亮只漏出一指尖的脸,然而借着这月色,李复看见了,他的脸登时变得刷白。
地上乱七八糟的摆满了尸体!
仰面朝上的皆死不瞑目,面朝大地的只留背影惨淡。
有的歪着头倒在地上,有的四肢不全死无全尸,有的尸体上垒着尸体,垒成小山堆。
寒风呼啸,雨水混着鲜血,湿润了土壤,染血的草木,仍有血滴落下。
雨后的空气,皆混杂着浓浓的血腥气。
李复鼻子受刺激,干呕起来。
全都是血。
尸体上,地上,全是血,血浸入地下不知几尺。
胤姜看着在回忆中面容哀恸的李复,叹口气,“你还没有说完。”
李复神情警觉,看向胤姜,“你想要知道的我都说了。关于那场屠杀,我并不清楚。”
屠杀?
赈灾官兵几乎无一生还,可不就是屠杀吗?
胤姜指向李复左胸的伤口,“你瞒不了我,那里有旧伤的痕迹,但并不是陈年旧伤,应当就是那夜发生的吧?
后面的事情,是不是这样?你的动静被发现了,杀手想要灭口,于是直刺你的左胸——准确的说,是心脏。”
李复无奈闭眼,“是,我是不想让你们知道这件事——我的心脏长在右边。”
他还是个逃兵,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李复赤红着眼睛,十分痛苦。
胤姜轻声安慰道,“你做得没错。当时的情况,你若逞一时之勇与他们血拼,无异于以卵击石,只有好好活着,才有报仇的机会。”
李复看胤姜一眼,他的确心存内疚。
这一月来,夜夜不得安眠,半夜闭眼就是那天晚上所见尸横遍野的情景,军友的音容笑貌仍在眼前,却已经天涯两隔。
他无数次后悔那夜没有与那行人相斗,恨自己苟活于世,一月来昏昏沉沉,颓唐无状——他心里知道,他是怕了,他怕死!
他看见他们的死状,他怕了。
他根本不敢拿起手中刀剑,去和那行人打斗。
其实以眼前这个女子的聪慧。如何看不出来,她竟安慰他说他是蛰伏以待时机复仇。
是了,他是该振作了,不然他活着,和阴沟里的老鼠有什么区别?行尸走肉罢了。
“当时我干呕,引起了杀手的注意,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只是突然我从身后被人刺了一刀,就是心口这个位置。
我不敢动,只能装作被杀死的样子,直挺挺的扑在地上。”
胤姜又问,“他们有几人吗?难道他们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吗?”
李复苦笑,摇头,“我当时风寒,本身身体反应度就不够,当时的我没有察觉到任何声响。
他们,我看到的时候只有十几个人,但是的确,他们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
李复陷入回忆,“我匍匐在地上,动也不敢动,生怕被他们察觉到什么,连呼吸都只敢轻轻的呼一下。
他们一行,皆身穿黑衣,从头到尾都包裹得严严实实,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消失在官道上——他们是朝淮安方向去的。”
李复见胤姜问了这般多赈灾银一事,心中燃起些许希望,看向胤姜,问“姑娘,你是不是在查赈灾银一事?”
他想为死者伸冤,洗去贪生者的耻辱,哪怕不死不休!这本是他欠他们的!
胤姜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
府衙殓房里停放了一千余具押送赈灾银的官兵尸体,据闻当日从观音县拉回淮安城的板车都派了四十余辆。
胤姜一行人曾夜探府衙,在他们抄回来的验尸簿里,并没有提到这些死者有中毒的迹象,而且都无一例外因刀、剑伤而死,而且都是生前伤。
几乎每具尸体都有近十余处伤痕,重的更是深可见白骨。
只有一具尸体死得比较轻松,一刀封喉。
如今看来,殓房里那具只有一刀伤痕的尸体,是李复为了掩人耳目,杀了附近的一个百姓,充作他自己。
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去问李复,但她还是问了,她要的是一个坦诚无遗的伙伴,要能够抵交后背,自然不容一丝疑虑。
李复没有否认,“我爬回去找药,给自己医治,我知道这么大的事情肯定瞒不住,少了一个人,幕后之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恰巧有个樵夫经过,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那时,他只是出于求生的本能。
李复又看向胤姜,“我是个孤儿,没人来认我的尸,所以不会有问题。”
胤姜沉默不语,忽而问,“你刺杀知府,是怀疑此事跟他有关系?”
李复摇头,“我根本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只是觉得,能策划这样的案子,背后之人必定居高位。
兖州府最大的两个官,不就是知府和那个什么将军嘛。
恰好今天发生了土匪行刺知府的事情,我想起之前遭遇的和土匪的战斗,心中猜疑,这兖州土匪的战斗力其实并不怎么样,怎么可能匪患猖獗,里面肯定有问题。
所以我也去行刺知府,赌一把。”
其实他没说,是他意志消沉,浑浑噩噩,不是很想活了,若是真能刺杀成功,也有脸下九泉见那些伙伴了。
胤姜神色怪异,“你认为兖州的土匪战斗力并不如何?”
李复奇怪,答道,“当时我们帐篷只有我一人没去,回来舍友们都跟我说,别看那些土匪人多,有七八百号人,个个拿着武器,凶神恶煞的模样,
但也就看着吓人,打起来发现他们战斗力并不怎么样,对招不过两三下就死了。”
胤姜倏然严肃脸色,火光一闪一闪,颇有些唬人,转头问李山川,
“云雾山上有哪个寨子,在赈灾银失踪那天,死人了吗?死了七八百人?”
李山川也好像意识到问题在哪里,神情凝重起来,“没有。”
那七八百人,不是土匪!
李复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没有土匪死吗?那我们杀的是谁?”
好像突然被挑起敏感的神经,“说啊,我们当时打的究竟是谁?你们又怎么会知道?!”
胤姜没有踌躇,神情异常冷静,漆黑的瞳孔中显然映着李复无措的模样,语气亦冷静十足,“因为我们就是云雾山上的土匪。
在腊月十四那日,云雾山并没有什么土匪死去。
恰恰相反,那日是黑崖寨寨主大寿,云雾山上土匪为避免麻烦,都派人去参加他的寿宴。
也为了不触霉头,都没人下山劫掠,毕竟血光之灾,于生辰不吉利。”
胤姜字字铿锵,“所以根本不会有土匪下山与官兵交战!还是七八百人!”
云雾山虽然匪寨林立,但是七八百人的寨子,也绝对在云雾山排得上名号。
土匪多是穷凶极恶之辈,要管好那么多恶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黑崖寨匪众凶恶,寨中也只有一千余人,与庆安寨不相上下,只是于治理上颇多不同。
真论起来,七八百人的寨子,在整个云雾山上,最多只有十个。
而且,若是劫掠赈灾银,一定是全寨倾巢而出,虽一寨中能力强弱有不同,但也不会如李复所说,全是弱兵,这真是无稽之谈。
那些匪寨里,不知多少亡命之徒,一人手上岂止两三条人命。
便拿离庆安寨最近的安家寨来说,寨主安大全,官府榜上有名的通缉犯,曾经屠过一个村,欠下三百余条人命。
而安家寨也不过是个一百多人的寨子,但是寨中全是与安大全一样的在逃通缉犯。
光安大全一人,在通缉榜上的叫价,就有五百两。
安大全曾经也想过吞了庆安寨,若不是养父胤敞智高一筹,打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在一边缩着。
李复陡然听完胤姜所述,比起惊讶胤姜的身份,更多的是陷入对那次山匪袭击的困扰中。
百思不得其解,李复终颓然说,“原来从一踏入兖州,我们便中计了。
袭击我们的土匪是假的,甚至那天根本不会有土匪劫道。
我想不通的是,到底是多厉害的兵马,才能杀死一千余人,不留一个活口。
我真的记得,那场暴雨,没下多久,来得快、去得也快。
总之,绝对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胤姜想起破庙中残存的那截刀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李复。
胤姜又问李复,为何如此确定他们打了不超过一个时辰。
李复回答,“蜡烛。”
他们临时搭的帐篷,里面点的皆是长约三寸、宽约三指的蜡烛。
这一路他们都用的这种蜡烛,李复刻意对比过,一般从点燃到烧尽,约莫两个时辰。
但是他的军友们出去时,蜡烛已经燃了接近一半了,再到他出门,已经是快燃完的样子,中间至多间隔一个时辰。
胤姜闻之皱眉,不到一个时辰,屠尽千余名朝廷精挑细选的精锐?
何等恐怖的实力!
还有那七八百袭击官兵的所谓山匪,是从何而来?
那些人,又为何甘愿赴死?
以及,赈灾银,究竟被藏在何处?
幕后之人布下此局,欠下累累血债,就只有夺走赈灾银一个目的吗?
胤姜又问,“你可曾看见他们有搬运银子离开?还是你出来的时候,银子已经被搬走了?”
李复只摇头,沮丧道,“没瞧见。”
胤姜安抚一阵李复,便开始与他商量后路,建议他留在折翠居养伤,可以暂时充当是她新招的伙计,户籍的事情她会想办法。
但是有一个前提,不许擅自行动,将胤姜等人和他自己陷于危险中,若有想法,需得告知她,大家一起商量拿主意。
李复点头,神情苍白,似还陷在困惑中,精神头并不好。
回到厨房,李山川问,“为何收留他,而不收留徐乔?”
月夜静谧,胤姜神情冷淡,“时机错,满盘错。
她接近我们不安好心,背着我们下毒,不曾顾虑过我们的安危。
而李复,始于意外,可救下他,是我们主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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