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章 只有苍蝇觉得茅坑香

饭桌前空寂寂,院子里风声嗖嗖。我摆好筷子,日薄西山,黄金色的余晖洒在檐顶的琉璃瓦。

师父他老人家闭关去了。师兄弟便没了顾忌早出晚归,只怕再不回来这晚饭只能当早饭。

我提溜着裙角,跨过星蕴堂门槛,一路溜达拉着人问师兄和师弟的踪影。和带队巡逻的不二堂弟子打了照面。

“沈师妹,又遇见了,看来我们还真有缘分呐。”黎照竹一脸戏谑地望着我。

我原本假装无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微微颔首:“黎师兄,好巧。”

随即打算转身走开,他没头没脑叫住了我。

“见面总是唯恐避之不及,难不成我长得比山中精怪还可怕?”他笑笑,“我说了答谢你一直没有机会。”

这个词意有所指地化作利剑扎在心中,我脸色不禁泛白。

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只见他皮笑肉不笑。

那模样恍若一个人皮木偶,狰狞而诡异,这种人的真面目看不穿识不破,当真可怕。

“师兄又在勾三搭四,蕴仪师妹知道要吃醋了。”那个叫秋月妍的女子,板着脸,不怀好意地瞪着我。反倒变相为我解了围。

我不理会,木着脸:“为何要避之不及?再者,你和那柳树精争斗之间我不过出手相助,谈何答谢。”

我硬着头皮,把他隐晦话语中的指向挑明了说,以此证明自己绝无告密的意思。

也许只怪我一时的心软,当着他面放走了那半大的孩子。

我想到这里,居然也被自己自私自保的想法吓到。

脑海里冒出血淋淋的老人脸,肚肠流了一地的无辜稚子,那孩子愤恨的眼神……

“我一定杀了你,杀了那个王八蛋,为我全家报仇!”

我愧疚地抚摸着男孩的脸庞,任由他尖利的牙齿,洞穿我的手掌:“贸然去复仇,岂不是送死。你应该好好活着,若有机会,再来寻仇。”

我一想起,便惊出一身冷汗,叫风吹得如处寒冬腊月。

却见黎照竹满意地弯起唇角,原本负着的手,搭在我手臂侧:“若没有你,只怕我也栽了。”

顿觉自己和这类卑鄙无耻之徒,其实相差无几。

一阵恶寒,再也不顾,拂袖而去。

那日起,黎照竹格外留意我的一举一动,就这么忌惮我泄露出去?

怕世人知道玉清山不二堂的大师兄,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只为了世人称颂便杀害一家四口,一柳树精,一老翁,一位妇人和幼女。

我疾步走着,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只得无头苍蝇似的逃窜。像是要逃离那半月缠绕在夜里的噩梦。

山下杏花村距离十里,栽着一棵柳树,也不知哪位云游的仙人把酒洒在根部土壤。

他便得了道化作人形,一天在溪边邂逅了一位姑娘,两人一见钟情。

离开村,在此地盖了三五间茅草屋,屋后开垦了两块地种菜,堂前有一口水井。

门前养着鸡鸭、白鹅,家里肉腥不缺,只是有时家禽也会糟蹋菜园。

两年后,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又生了一个女儿,连同老丈人一起接到山脚下茅屋。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日子也算过得怡然自得。

他虽然妖怪,却不曾伤人性命,与人为善。因为身份为村民所不容,才携了妻子离村索居。

一天老丈人到乡集上买米酒,柴门砰地裂开,砸作两半,院子里鸡飞狗跳。

他见到的是一位衣冠楚楚的修仙人士,笑意盈盈。

归家的老丈人,见到自己胸口插着的剑一拔,鲜血喷涌。阻止那人伤害女婿却被踹飞出去,一头碰死在井口。

我那天闷在屋中无所事事,师父又带着师兄弟云游去了。在山下凑完热闹回来,沿着溪边,踱步到附近。

黎照竹脸上沾满血迹,与柳树精纠缠在一起。尚且不知境况。

那家人里七八岁大的男孩子,抢着一把柴刀砍伤了黎照竹。

趁他吃痛,柳树精得以脱离虎口。

柳树精回头叫了一声:“快逃!别回头。”

那孩子被黎照竹一脚踹翻几米,灰头土脸,混合着脸上的泪水。

柳树精夺起地上的剑,拼尽全力向黎照竹刺去。

我掷去一张火符烧得他浑身火焰吞噬。火克木,柳树精滚地哀嚎。

那时,我尚且不知境况,情急之下,遵循本能相信玉清山弟子黎照竹。

打翻在地上的木桶淌着鲜血的井水,我辨认出横死的正是在村口集市上搭话的老翁,慈眉善目,血流了满面,已无声息。血水中倒映我的面容,错愕、震惊。

黎照竹在漫天火焰中一剑结果了柳树精,那妇人怀中抱着孩子,已然死去。

地上的女婴还未断气,黎照竹下狠手把她胸腹也剖开来,眉头也不见皱一下。

他的面孔倒映在我错愕的眼神中,说道:“人妖的产物,死不足惜。”

接着,逼近幼兽一般凶恶胆怯的男孩,捂着受伤的臂膀。

长剑在地上划出一道催命的音符。

我冲上去拦下,让那男孩得以逃出生天,才没让黎照竹继续滥杀无辜。

这注定了,事实不会在世间销声匿迹。

黎照竹本想继续斩草除根,奈何伤势已重,只能先回村子。

趁夜色,扒开一片荒草丛生的岩石,那孩子躲在这里。

那人满含仇恨的眼眶猩红如血,情景历历在目。问:“是妖,就该死吗?视我作同伙,欲除之才能解开心头仇恨。

换种意义上讲,我确实是助纣为虐的同伙。只得硬着头皮,让他逃得远远地保全性命,若有一日有能力再来寻仇。

都不是受上天眷顾的可怜儿,我羡慕幼安可以无忧无虑,凡事有师父撑腰,羡慕师弟天资出众。

我既无背景也无实力不能再生事端,跑去揭穿不二堂的黎照竹。

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复仇之事只能看那孩子的造化。

回去的路上,荒草丛中传出一阵呜咽哭声。我只能宽慰自己良心上好过一点,能救得了他一命已是大幸。

他还活着,只要活着就好。很久以前我曾经听到过类似的话,只是以后再不会有热的饭菜和慈爱的父母。

那一天并不算遥远地过去了,就像玉清山平凡日子的每一段插曲。

明月夜,漆黑一片的荒野,比野草割人肉疼的是风声中的哭泣。

我骤然收起回忆,漫步在回星蕴堂的路上,那愧疚也随着明月清风远去。

身后有人快步跟上来,随即停下来说个明白,本以为是不依不饶的黎照竹。

回过头,那女子乌发白衣身材袅娜,一副轻蔑嘲讽的笑容,我抬眼,在她脸上扫来扫去。

“秋师姐尾随禾风一路,有何贵干?”

秋月妍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目光打量我极其不适:“沈桐,果真有几分姿色。怪不得大师兄魂牵梦绕了。”

“你若喜欢黎照竹尽管追在屁股,何故跑来我面前说三道四。”我懒得应付这假想情敌的场面,直截了当戳穿了她的目的。

她脸色顿时涨如猪肝,酸溜溜地道:“你知道就好!”

我叹了口气:“你的对手不是我。”而是黎照竹本人。就像刑慕白说的一样,两条腿长在黎照竹身上,能管得了他招惹谁?

谁知秋月妍理解错了我话里的含义,讥笑不已。

“把你视作对手?你也配吗。”

秋月妍水波婉转的眸子极尽刁钻,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我任由她看,看也不会少块肉。

我一向不施粉黛,素衣白裙,师父常说我没有小女儿家的娇羞可爱。身子更是单薄如纸。

前面提到,一脉相承的师兄林幼安,原是师父山下捡回来的孤儿。

既然是孤儿,便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姓。

抱石师父本想照着民间的流传:贱名才好养活,照葫芦画瓢取名字。

是以,七岁以前林幼安有个接地气的乳名

——狗剩。

一次,闫锦掌门难得迈出家门槛在山头上瞎逛,冷不防见到个半大的孩子。

随口关怀了两句,问到名姓,顿觉狗剩有辱仙家斯文,眉头一皱,便替他易名林幼安。

师父自认为自己是个好师父,却不是个合格的长辈。

他打心底看着人烦狗嫌的林幼安,长着长着就没了小时候那般可爱,自觉把粉嘟嘟的娃娃养歪了。

所以师父贪杯时止不住碎碎念叨,当初把师兄交给普通村妇收养,长大了也是也是个“张三李四”。

最终到他手上,落得个“不三不四”。

但师兄听到就哇地哭出来,抱着喝醉的师父的大腿。

师父也不止对师兄这般毫不忌讳地取笑,连带着我一样耻笑我黄毛丫头,甚至不顾我的意愿,给我取了一个难听的绰号薄纸片子。

“我听说,你父亲在皇城有名有权,而你,你不过是一个庶出的女儿,你父亲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要把你嫁给一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子,我看你也没有这么高不可攀嘛。”秋月妍抓住我的小辫子一样,得意道。

我早就猜到,有的人闷着有屁不放,就是憋着一个又臭又响的屁。

我出奇淡定地哦了一声,说道:“师姐查的很清楚,连我的底细也这样详细。不过,你做了这么多,难道只为了黎照竹。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对他并不感兴趣。”

秋月妍一副“我不管我不信”的固执表情,笃定她的大师兄是什么炙手可热的香饽饽,把我当作眼中一根刺心上一颗钉子,巴不得撵出山门除之后快。

“我见到你们窃窃私语几回,还敢狡辩,你们之间当真无私情。”秋月妍醋意大发,我猜想她指的正是前几回,黎照竹试探我是否说出灭门惨案一事。

我无语问苍天,何故安排一出好戏,一句话开口堵死她的退路:“只有苍蝇觉得茅坑香,”

秋月妍张口结舌,因着我在山门中口碑太过良好,老实本分,循规蹈矩,也没想到我一介淑女在人前人后反差如此之大。

那张精致漂亮的脸蛋上,神色一再变来变去,“你骂我?”

我无奈地一摊手:“重点不是骂你,你懂吗?我只是举了一个浅显易懂的例子,教你能够明白,我对黎照竹之心天地可鉴,绝无私情。”

她怔愣,被我一本正经解释的表情哄住了片刻,随即勃然大怒:“你骂我师兄是茅坑!”

意识到这一点,秋月妍更是恼羞成怒。

骂他比骂你还亢奋?黎照竹是比你爹还高贵的存在吗?

我把毒舌的话掖在肚子里,继续伪装成一个窈窕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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