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香素来好脾气,老鸨曾说,日后就算她不靠皮囊吃饭,有这知冷知热的性子就足够了。清辉院的姐妹,也都能和她处得来。
唯独红莲是个脾气古怪的主儿,与谁都不亲近。
她六岁时在街头做乞儿,老鸨看她模样不错,就用一口热饭将她带了回来,调教到十八岁。
红莲十六岁时,有个扬州富商瞧上了她,她没从,被关在柴房整整三天,连气都没吭。最后还是玉泠出面,向老鸨求情,才放她出来。
如今玉泠遭难,红莲竟连一句体己话都没有。早知她是个冷心冷性的人,当初玉泠就不该救她!
蕙香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没说出来。
红莲傍上了位贵人,凭那位的身份,院中再没人敢在背后说她的闲话了。
红莲一直都是副淡淡的模样。她听见蕙香点了她的名,掀眸道:“蕙香,你看每日进出烟花之地的,有几位君子?君子之中,又有几人是良人?”
蕙香听得一怔,等回过神来,她红涨着面皮道:“你!”
见她气急,红莲微微一笑。她站起身来,走到玉泠身侧,从胳膊上捋下一对玉镯,轻轻放在铜镜前,道:“妈妈让我晚膳前去找她,姐姐们自便。”
她脚步轻盈,当路过一幅画着芙蓉的卷轴时,她的目光向旁边偏了几寸,然后一切如常,坦然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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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鸨房中焚的香浓烈刺鼻,红莲方才挑开珠帘,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道:“妈妈叫我?”
老鸨捧着一只木匣端详,里面盛满了各色珠宝。一支簪头镶南红的金簪颤巍巍地搭在最上面,她对红莲的突然造访感到不悦,将宝匣合上,道:“我说过,不论是谁,到我这儿来,都得先敲门。被接出去过了些好日子,你忘性就变得这么大了?”
“妈妈教训的是。”红莲丝毫不恼,反倒说,“我不如玉泠记性好,但也没忘那金簪是张公子送给她的。”
言语中的讥讽不敬激怒了老鸨,她冷笑一声:“张公子是死在玉泠房里的,若没有我打点关系,不给点油水,官差怎会那么快就离开?”
老鸨曾经也是院中的姑娘,日日看当年的妈妈脸色行事。她掌管这处院子后,逐渐也生出了贪心,开始盘剥手下姑娘的物件。众女并非不知,而是寄身于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红莲接着道:“听人说,妈妈昨夜吃醉了酒,在走廊上撞见鬼了?”
老鸨正在给匣子上锁,手在半空停滞,猛地偏过头,眼神恶毒,道:“是,我是撞见鬼了。可惜啊,我这清辉院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也得给我待着!”
“你的身契,一直好好地收在我这里,上面还有你亲自按下的手印。贵人是带你逍遥了些日子,不还是把你送回来了吗?别在我眼皮子下面耍小聪明,否则我就差人把你丢到窑子去,那时你就知道这里日子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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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凌羽回到郑家时,屋檐下挂起了一盏灯笼,在晚风中飘荡。
这盏简陋的灯笼给了她心安的感觉,推门的动作都轻柔了几分。门后小院中,沈鹤正要把淘好的米给郑氏送去。
她提着那兜桃子,不知该不该给沈鹤一个。
别鹤,别鹤,仙鸟振翅,永别青山。
桃林花开花谢,每年都会结出甜美的果实,但故人身死,不能复生。比起阴阳两隔之苦,她与秦澈分隔两地,也算不得什么了。
犹豫间,沈鹤却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道:“为何愣着?我记得临川虽有宵禁,却还没到夜不闭户的地步。”
她被笼在温暖的火光中,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关门。木门吱呀掩上,她没和沈鹤拌嘴,而是拿出一个桃子,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这桃可甜了。”
怕沈鹤不要,她又干巴巴地补了句:“放心,里面没下毒。”
桃是早晨现摘的,上面的绒毛还有些扎手。趁沈鹤托着桃、端着米,秦凌羽一个侧身,闪进了屋内,又递了一个给瞿青:“吃吧。”
她给郑氏留了几个最大最红的,装进饭桌上的竹篮里。
每人都有桃,他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他们还在常家的船上时,一日靠岸,得了新鲜的桃,沈鹤却一口未动,问他就说不喜欢。改送别的果子,他也不吃。那时她觉得这人真难伺候,每日摄入的维生素肯定不够,长那么白全靠北镇抚司不见天日。
她从未往沈鹤的身世上想过。
他久居北镇抚司,或许只是因为无家可归,而不是坊间盛传的那样——镇抚使少好刑名之学,手腕严酷,冷血嗜杀。
沈鹤也是人。
他有血有肉,有笑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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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白鸽挟风月而来,停在窗前。
沈鹤自其腿上解下小筒,倒出一封卷得细细的信。
顾桢说,吴从诚曾与临川的绸缎庄有往来,流水高达十万白银。此外,信中还提到了吴家那个已经疯癫的老仆。
经过医治,吴贵有时能够恢复清明,但面对外人时仍然守口如瓶。若想查清吴家被灭门的真相,接着顺藤摸瓜,查到萧明仪身上,他是必不可缺的一环。
何况吴贵手中还握有那口木箱的下落。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它找出来。
沈鹤正看着信,白鸽咕咕叫了两声,用喙啄了下他的手,似乎有些不满。
他下意识去取小米,却发现出发时随身携带的鸟食已经吃完了,便用手抚了下它的翅膀,道:“你来得不巧,城里的百姓都快没米吃了,哪来粮食给你呢?”
米店伙计的窘迫还在眼前,也不知那家掌柜最后是如何处理的。
先断药,后绝粮。这看似天灾的背后,定有人暗中操纵。
再给他一点时间,待他解开秘术,换回原来的身体……
白鸽不懂人言,歪着脑袋又叫了一声,带着点讨好的意味,亲昵地蹭了蹭沈鹤的手心。
桌上放着一只桃,红润可爱,散发甜香。沈鹤瞥了眼桃子,又看向它,道:“罢了。你吃桃吗?”
那秦氏小姐对自己的态度突然就变了,所作所为,断不是她平时的行事作风。今日出门,她特意买了桃回来,还硬塞给自己一只,也不知是怎么了。
夜已深,其他人都睡下了,寂寞夜色中,偶有蝉鸣声至。他打水洗了桃,一点一点将薄如宣纸的果皮撕掉,露出水润的果肉。
沈鹤没有想到,他做这些事时,身后房门被人拉开了一条窄缝。
秦凌羽扒着门缝,静静地看着。
系统:【宿主,您这样真的好吗?】
【我买回来的桃子,竟然被沈鹤拿去逗鸟了?】
她顿了片刻,有些咬牙切齿地在脑海中回应道。
就算对她再有意见,也不能随随便便糟践食物吧?
系统:【……】
秦凌羽在外奔走了一日,早就困倦得不行。她在此处窥探,是担心沈鹤会睹物思人,谁料这厮非但没有如预期般反应,还有闲情逸致和鸟戏耍。
她虽憋了一肚子气,但不敢用力关门,只得蹑手蹑脚地将门阖上,说服自己睡下了。
外间,沈鹤将处理好的桃递到白鸽面前时,忽然改了主意,手腕一转,自己先尝了一口。
别鹤山的桃,还是如记忆中一般,滋味清甜,汁水丰盈。
窗前,明月高悬。
白鸽气恼,拍拍翅膀,飞了出去,不知今晚会栖居在哪株树的枝条上。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1]。
他很想告诉母亲与妹妹,他想她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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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辉院三楼的花窗亮了整晚。
玉泠一夜无眠,遣散了老鸨派来安慰她的姑娘们,对着张易留给她的丹青愣神。
这是一幅工笔,上面画着芙蓉。娇媚鲜妍的花朵旁,还有一双玉色的蝴蝶,它们相互追逐,好不快活。
张易告诉她,他就要离开临川了。他说,临川的日子虽然富庶,但他只想寻一处太平的地方,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
他还说,他要为她赎身。
如果那场有关阿芙蓉的意外没有发生,第二天,她就能永远离开行院,从头再来,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与张易做一对寻常夫妻。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为了脱籍,她事事完美,样样精通,成为了旁人称羡的对象。但黄粱美梦终会消散,梦醒时分,她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有人叩门:“玉泠姐姐,你还醒着吗?”
玉泠一怔,先叫出了对方的名字:“红莲。”
她以为这丫头忘了东西在自己这里,终于想起来回来取。
比方铜镜前,搁了一对水头极好的玉镯。
它们的主人没有被老鸨夺爱,实在令人纳罕。要知道,老鸨连张易送她的金簪都拿走了,美其名曰替她保管,存着当嫁妆,实则永远不会归还。
玉泠十五岁开始接客,见过形形色色的恩客,可谓见多识广。她深谙城中能送得起此物的人,绝非一般富商——那些大腹便便的商人,最爱黄金珍珠。
玉泠刚起身,一个约莫十**岁光景的姑娘就抢了她的先,推门而入,道:“玉泠姐姐,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注[1]:“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出自曹操《短歌行》。
坏人也不一定是彻底的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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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何枝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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