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羌笛怨 银鞍照马,飒沓流星

例行的介绍与客套,自然必不可少。

好在方缜一向言语干练,秦川又为人坦荡。

不过互相施了一礼,再加三言两语的自报家门与问候,也就结束了开场。

这时,秦川才惊讶地发现——

这位只在韩凛跟父亲口中,听到过的方大人,竟与自己想象得相差无几。

只不过,他人看上去更加黑一些,也更壮实一些,像一棵挺立的胡杨。

脸上,有被风沙侵袭后的干燥。

就是那种水渍滴在宣纸上,而后又被丢在阳光下,暴晒形成的样子。

他的胡子有些凌乱。

这也是京城中,绝不可能见到的胡须。

总让秦川想起,深秋芦苇地里一抓一大把的荒草枯杆。

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方大人那双眼睛。

炯炯有神地,陷在眉骨与鼻梁之间。

如两团任何时候,都不会熄灭的风灯。

秦川觉得,对方整个人,就是一把扎在沙漠里的剑。

可以锈蚀、可以腐坏,但绝不会崩裂、破碎——

那样的结局,不属于他!

更不属于,他守护之下的朔杨!

“在下季鹰!秦将军,久仰大名。”

看着方缜与秦川彼此介绍完毕,旁边的季统领开口道。

寥寥一语,只报了姓名。

可见亦是个不拘小节,跳出常规之外的人物。

秦川这时,才将目光转移向季鹰。

却并非对其有所怠慢。

而是交谈时看着对方的眼睛,一直是秦川待人接物的习惯。

打小养成、从不曾改。

所以刚刚,他一直看着方缜,专心致志、别无他念。

“季统领客气了,晚生秦川。在京城时,就多次听闻您与方大人的事迹,真是钦佩已久!”

抱拳行礼时,秦川双手“啪”一声拍在一起,足可见内心之激动。

让原本听上去有些恭维的话,都显得恳切可信了起来。

季鹰用毫不回避的眼神,打量起秦川。

同时,也坦然接受着秦川的打量。

不得不说,每一次看人都很灵的秦川,这回却失了准头。

他做梦也没想到,面前这个玉树临风之人。

会是边地四郡的守军统领,大权在握、名扬海内。

儒将风姿的将领,他并非没有见过。

真说起来,秦川父亲就该算是头一个。

可眼前这人,分明比秦淮还要温文尔雅上几分。

穿着寻常便装,怎么看都不像个征战沙场、出生入死的战士。

倒像个久居京城,受祖上福泽庇荫的富贵雅士。

人不可貌相这个道理,秦川自然是懂的。

单凭季鹰接任守军统领后,与方缜齐心协力、通力合作。

将包括朔杨在内的边地四郡,守得固若金汤,打得北夷那帮土匪有苦说不出。

便足以说明,此人不是个简单人物。

恐怕,私下里过日子、会宾客是一个样子。

等穿上铠甲、跨上马,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那么,在方缜和季鹰眼里,这个被圣上亲自指派到朔杨的飞骑营前将军,又是怎样一副面貌呢?

说实话,当两人远远看见其走来时,第一个反应竟然出奇的一致——

那就是,虎父无犬子!

虽然这句评价很俗气,还透着恭维的意味。

但这依然是两人看到秦川后,跳进脑海的第一句话。

一方面,当然要归功于秦家家教严谨、家风卓越。

只一个举手投足,就能让人感受到,子孙的良好修养。

另一方面,秦川长得,真是越来越像他父亲了。

这一点,每天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或时常能够见面的人,不会察觉。

毕竟,这份相像不完全出于样貌,还有通身的气韵与风骨。

再加上先手到达的飞骑营,用他们的勇猛果敢、训练有素。

弗一进城,就给两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很难想象,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能练就这样一支亲兵。

不觉对秦川,又增添了几分好奇。

现下几句话聊下来,方缜脑袋里,突然冒出了一行前人的诗——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这回对了!就是这种感觉!”方缜心中暗道。

其实打从秦川一开口,方缜就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完全不同于其他将领的气质。

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去描绘。

这两句诗一出来,方缜总算是明白了。

这个少年将军,身上有着一股与生俱来的侠气。

潇洒超逸、磊落坦荡。

同时,又恣肆率直、天真纯粹。

“老爷,宴席已经备得了。”

就在几人寒暄已尽,场面将要落地的当口。

一个上等家丁模样的中年汉子,出现在方缜身后,恭恭敬敬汇报道。

“好好好!几位,咱们边吃边聊吧,也当为秦将军接风洗尘!”

刚刚还一脸庄严的方缜,此刻却突然憨态可掬起来。

捋着那把乱蓬蓬的胡子,就要将秦川往里头让。

是的,这就是方缜。

无论眼前这人留给自己的印象是什么,他都不会拿国事冒险。

该安排的试探、该设置的考验,仍会一步不落地走完。

他身上,系着千万边地百姓的身家性命,容不得烂漫轻率。

曾经的他,连韩凛的命令都敢当堂违逆。

如今这一身铁骨铮铮,历经边陲风沙的打磨。

不仅没有消减,反而大有越挫越勇之势。

出乎意料的是,秦川并没有跟着挪动步子。

反而伸出手,横亘在自己与方缜之间。

“晚辈知道,方大人和季统领为国事操劳良久,自该放松下来好好吃顿饭。”

“况先辈盛情相邀、真心款待,秦川的确不该在此时扫兴。”

“但晚辈千里迢迢而来,身负皇恩重任、家国使命,自是有许多事想与两位前辈商议。”

只听他句句掷地有声,言辞有礼有节。

“所以,秦川恳切二位,将开宴时间稍稍延后,容晚辈回禀几句要事。”

季鹰到底是军人出身,听到一番如此合自己心意的话。

不觉浑身舒泰、心驰神荡。

当下仰头笑道:“哈哈哈,秦将军心直口快,果然是少年英杰!”

方缜亦在心中绽开个笑。

但面上仍不露声色地劝道:“哎?饭桌上边吃边说不是更好吗?能填饱肚子,还亲近热络!”

“还是说完正事再吃吧,否则晚辈心里不踏实。”秦川仍然坚持。

看那身形架势,是断无妥协的可能。

“好……”方缜做出个邀请的手势。

“还请秦将军和季统领,一同到书斋叙话。”

他的第一个担心,现在看起来的确是多余了。

这个秦川,不是靠着关系与背景,快速攀升的纨绔子弟,而是真有些自己的能耐在。

那第二点呢?

这个少年能通过考验吗?

方缜还需拭目以待。

方府里的书斋,比想象中要敞亮得多。

秦川只大概扫了两眼,便看出,这不是原本作此用途的房间。

是方大人到任后,专门开辟的新地方。

里面,横着两张宽阔书桌。

一张上面,放着个海碗似的笔筒,横七竖八插着不少毛笔。

奏折和宣纸随意堆放着,有的歪在一起,有的摊开歪着。

就像是主人暂时离开一会儿,稍后便会回来的样子。

而另一张书桌上就干净多了,简直可以用空无一物来形容。

但秦川看得出,这一张才应该方大人平日写奏疏时所用。

韩凛架子上,那数不尽的奏章,恐怕都是在这上面写就的。

四壁没有任何字画或装饰,光秃秃的。

倒十分符合秦川听来的,关于方缜的作风和为人。

其余位置,几乎全被书架占了。

上面一色玩器摆件皆无,只有多到快要放不下的书和竹简。

几把椅子并一个茶几,放在靠窗的位置上,也是那种宽大的样子。

与其他家具一样,做工与木材皆无刻意讲究。

反而有种返璞归真、旷达疏落的原始美。

很适合朔杨这个地方。

茶香浓郁,唤回了秦川的目光。

他欣然落座,拱手向对面两人复行过礼。

而后直截了当地问:“季统领,若将进攻日期安排在四月上旬,守军中有多少兵马可用?”

“三万两千六百人的常规守军随时待命,定下日期随时可以出发。”

季鹰的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坐姿有种闲散的正式。

秦川点点头。

心想人数倒是不少,却不知配的是什么马。

他随即又开口道:“那军中用……”

“我们用的不是踏燕驹!”

这边才漏出来几个字,季鹰就明白了他要问什么。

秦川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

不被礼仪框束,一切以解决当下时事为第一前提。

当真是痛快极了!

秦川收住话头,把主动权交给面前的季统领。

果然,一说起军中之事,他那副倜傥雍容的样子,便如朝日下散去的烟雾。

全然不见了踪影。

只听季鹰道:“饲养踏燕驹太耗时间,成本也太高,边郡没有那样雄厚的财力。”

“军中所用,皆是当地的旱松马,算是踏燕驹远亲。有着极为优秀的长途迁徙能力,短时间内的奔跑速度,并不亚于踏燕驹。”

“这对于主要任务,是防守和局部出击的守军来讲,的确是够用了。”秦川点点头。

边沉吟,边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只不过,这样的特性,也有个明显不足……”

“是啊,旱松马虽在中断距离上,和踏燕驹相差无几,但若想达成千里奔袭,还是过于强人所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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