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鹰很高兴,面前这个少年,一下就抓住了重点。
毕竟,这也是他和方缜,目前最头疼的事情。
若是这孩子好大喜功,一味只想打出名堂。
强拉着所有守军进攻北夷,到最后恐怕只会无功而返,甚至死伤惨重。
“那也就是说……”秦川接过话茬,依旧是那样自信的语气。
“此次战役,至少要分为两波人马——一波由飞骑营直插大漠深处,震慑草原各部。”
“一波由前辈率领,背靠朔杨全歼来犯之敌,才能事半功倍,给朝廷一个交代!”
“目前看来,的确只能如此。”
季鹰又恢复到初见时那副做派。
悠闲地端起茶杯,用杯盖撇了撇上头的浮茶,慢慢喝了两口。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煞是风雅好看。
随后,他将杯盖重新盖好。
方缜也恰在此时开口。
“秦将军,我这把老骨头,做事最不喜欢遮遮掩掩,所以有话也就直说了。”
“方大人请讲。”秦川又将脊背挺直了几分,一脸真诚地看向对方。
“如今南夏正值国丧,北夷内部有所动荡,自然是出兵讨伐的最好时机,陛下和朝中各位大人的考量,我等也都明白。”
“但……战争不是儿戏,动辄关乎万千生死,还望将军谨慎行事。”
方缜说得,还是委婉了一些。
一向不曾破例的他,在秦川如太阳般的目光中,竟不觉温和了下来。
“哈哈哈……”秦川拍了两下椅子扶手。
笑道:“前辈不用说得如此小心,您不就是怕我年轻不知事!”
“如果一味贪功冒进,不仅办不好差事,还会把边郡,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葬送吗?”
“放心,晚生虽愚钝鲁莽,却还不至于,拿着百姓的身家性命去冒险。”
“哦?方某愿闻其详!”秦川的坦诚,又让面前两人吃了一惊。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决定彻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是!”秦川站起身,向着方缜和季鹰再略施一礼。
打从几人见面起,秦川开口必以晚辈自居。
行事说话,亦对两人尊敬有加。
完全没有仗着官阶品级,强势压人的行径。
坐回位置上后,秦川道:“所谓北夷之战,说白了不过是收复南夏、一统中原的前哨战。”
“打是一定要打的,可断断到不了,拼个你死我活的地步!”
“陛下的意思十分明确——打得北夷甘愿服软,尽可能消耗他们的有生力量和现有资源。”
“让中州朝廷在后续谈判中,抢占有利地位。腾出足够时间和人手,积蓄力量,为最终的南北决战做准备。”
说着,秦川抱拳拱手对着方、季二人,字字铿锵。
“这些道理晚辈都明白,一定不会贸然行事,坏了朝廷大计!”
“若在之后,两位前辈认为我刚愎自用、志得意满,可随时缴了我的兵权,上本参奏陛下!秦川,绝无怨言!”
方缜重重点了点头!
眼前这个敢叫日月汗颜的少年,有着当今世上,再难一见的赤子心肠。
现在,他是彻底放下心来。
从心底里,接纳并信任了这个孩子。
接着,秦川拿出牛皮囊中,一路悉心保管着的重要情报。
三人就着书斋里,不算明亮的灯火,商议出了个初步方案和行动日期。
然后,才在老管家一而再、再而三地回禀催促下。
决定把那顿,拖了不知多久的饭吃完。
饭桌上,秦川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饥饿。
在保证礼数不错的情况下,三下五除二地就填饱了肚子。
方缜发现,无论上的是什么菜,这孩子都能大快朵颐。
真是素有素的吃法、荤有荤的嚼头。
哪怕是碗清粥,都能喝得有滋有味。
直到这时,方缜才明白,这孩子言行一致,不仅仅是因为坦诚,更是出自本心。
因为,他就是那样一个人——
一个不管把他放到哪里,都会发光发热的人。
在京城时如此,在军营里如此,到了朔杨亦是如此。
寂然饭毕,秦川看着外头早已黑到纯粹的夜色,当即告辞请离。
连连道歉说是自己一时疏忽,耽误了前辈们休息。
看那火急火燎的样子,想是从来没考虑过,以他的官阶品级,完全可以要求宿在城里。
挑最好的宅院,睡最舒服的床榻。
方缜没有多留,只是送秦川和季鹰到门口。
目送着两人,消失在边地呼啸的夜风之中,便回身关闭府门,结束了又一天的操劳忙碌。
季鹰原想送秦川回城南大营,却被其制止了。
说是先前许青山已经指过路,自己一个人能找过去,还请前辈早些回府安歇。
见拗他不过,季鹰只得依了。
又连说带指地重复了一遍路线,才与其在路口分南北而去。
朔杨的月色,比京城的要更亮一些。
秦川仰头看着月亮,脚下的步子稳当如磐石。
他忽然惊奇地发觉,这是今天,自己第一次想起韩凛。
一个十分奇怪又十分强烈的念头,盘旋进他的脑海——
韩凛其实,也跟着自己到朔杨来了。
只不过,城中岔路太多,两人还没碰到面罢了……
另一边,千里之外的中州都城中。
当朝天子身染时疾、离宫静养的消息,在穆王府里掀起了一场,预料内的风波。
而身处这风暴中心的,真是此刻手持圣旨、笑容可掬的孙著。
“嗯……”穆王看似漫不经心地,沉吟了一声。
挪了挪坐着的姿势,将背靠得更往后些。
“陛下前日夜间突发高热,勾起旧疾,病情刻不容缓?”
“是。”孙著弯了弯腰,含笑答言。
“所以要前往延寿山休养,以免病程加重,殃及岁寿?”
穆王端起桌上早已凉下来的茶,用盖子轻轻敲着杯沿儿,拿眼瞥着孙著。
“是。”孙著的腰又弯了几分,笑意也更深了。
“咯哒”一声,茶杯被不轻不重地放到桌上。
穆王站起身,却并未挪动步子。
“陛下要本王与陈相暂代朝政,淳王从旁协助……却又没说个大概时间,想来这静养的日子,可不短啊……”
说着,眼神倏忽锋利起来。
似要刮下面前这张笑着的脸皮,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是,王爷英明。”孙著的笑堆得更多了。
满坑满谷,犹如厚实的城墙。
“呵呵呵……”穆王的笑声里,多了威严与肃杀。
他在屋中踱着步子,每一下都扯动着来人的思绪。
“陛下既然病情沉重,可请张御医瞧过了?他也无法吗?”
“陛下正是听从了张御医的建议,才决定离宫休养的。”孙著回答着,不由加了小心。
“不然以陛下那性子,怎肯放下国事,安心养病呢?这一点,王爷该是最清楚不过的!”
笑声跟随着脚步声,迫近了孙著。
他能感觉到周围被带起的风,以及蕴含其中的巨大压迫力。
穆王的声音再度传来,这次可谓单刀直入。
“但本王怎么听说,昨日一早离宫的那队人马……去的不是延寿山方向,而是城外老鸦口呢?”
不用看也知道,穆王现在的眼神,究竟有多冷多利。
孙著简直觉得,只要自己一回话,就会乎出团团白气。
可他,还是不慌不忙地赔着笑脸。
腰弯的,就像灌满浆的稻穗。
“王爷果然心系朝廷、消息灵通!”
陛下确是昨日一早,启程去的延寿山,许是传话之人看走了眼,才误回成老鸦口。”
看来,想从这老狐狸嘴里套出实话,是不可能了。
穆王稍稍牵动嘴角,对着门外朗声道:“既然如此,来人呐!”
“准备车马,本王要亲自去延寿山探望陛下!”
说着,抬步便要出去。
“王爷请留步——”孙著一下闪到穆王身前,伸出手臂拦住了对方去路
“张御医特别叮嘱过,陛下静养期间要闭门谢客、不见三光,才可确保病情好转。”
“为此,连宫里伺候的人都没带几个,还特意留下老奴服侍王爷。”
“还望王爷三思而行,莫要辜负陛下,一番苦心盛情才好。”
穆王挥手,打掉了孙著横在身前的小臂。
袖子往回一撤道:“本王就隔着门请个安,不会打扰陛下清净,总管不必如此紧张吧?”
孙著将手里拂尘搭回胳膊上。
点头笑道:“王爷与陛下君臣情深,奴才自然不敢阻拦……”
“只是若因王爷探视,而使陛下病体难愈、延误朝政,奴才恐怕您也难辞其咎,没法跟文武百官交代。”
这几句话虽是不起眼,却处处透露着威胁。
穆王果然回过身来——
他与孙著之间的距离更近了。
可对方照旧垂着眼皮、弧着嘴角,礼数上没半点儿不周到的地方。
他最后问了一遍。
“陛下当真是疾病缠身,去往延寿山安养了?”
说是询问,而在孙著听来,穆王早已有了结论,根本没打算听自己说。
“王爷英明……”他依旧点着头、哈着腰。
“不管陛下如今圣体如何、又身在何处,都相信王爷与丞相能料理好国事——这,才是最要紧的。”
说完,孙著将双手合在一起,对着穆王作了个揖。
算是单方面终结了,这场暗藏风雨的对话。
承喜跟在孙著身后。
一面感受着冷汗爬满自己脊背,一面感叹着师父,那强大到令人惧怕的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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