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今日这菜,似乎不太合贤昆王口味啊?”
接收到穆王眼色的徐铭石,朗声笑道。
这话看似轻飘飘、软绵绵,不过是酒桌上一句客套话。
可落在旁边陪席之人耳中,却如警钟长鸣、振聋发聩。
金笛眼前酒杯,再度被斟满。
原来是曾经那个贪财的左副使,眼疾手快领回到了对方意图。
立马兢兢业业,展开了不知第几轮劝酒。
“哈哈哈,想来是中原天热,贤昆王来此时日尚短,有些不适应吧?来来来,多饮几杯,身上就凉快了!”
按常理来讲,这边既已有人给了台阶,作为宴席上的尊贵宾客,总该装装样子,顺着其说上几句。
就算不是真想举杯同庆,怎么也要端端杯,咂嘛两口权当回应。
然而,面对递到跟前的出路,金笛依然毫无反应。
不动、不笑、不说话。
只把拧紧的眉毛松开一点,缓和了呼之欲出的攻击性。
“哈哈哈,这一桌子满满当当的,贤昆王想必是挑花眼了吧?”
这次说话的,是金笛身旁另一个陪席,也是前次来访的北夷正使。
如今他与那左右副使三人,皆已领受了中州朝廷任命,留在京中悠哉悠哉做起官来。
随着最后这句插科打诨,酒杯被正使端起来,举到了贤昆王面前。
很显然,这是一个警告——
一个埋在美酒与笑脸之下的警告。
但在金笛看来,却更像是胜利者的炫耀与嘲讽。
上涌的血气令他五内翻腾,说什么也不愿接过这杯酒。
凭着残存的理智,金笛勉强撕开一个笑容。
抬手挡在酒杯与自己之间。
眼睛依次看过穆王、齐王和徐铭石。
目光中,饱含着真诚的歉意。
“王爷府中美酒佳肴,自是天下一流!奈何金笛年纪尚小不胜酒力,实在不宜多饮,还请几位多多担待!”
“呵呵,当真不简单……”穆王心中暗道。
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大度地摆摆手。
“哎,今日宴请原为让诸位开怀叙旧,贤昆王不必有所顾虑!自在随性,才是最要紧的!”
也不知是中州钟灵毓秀、助人开悟,还是寄人篱下难免要些机灵。
以前那几个被酒肉腌渍透了的北夷人,经过一段时间磨炼,行事愈发显出沉稳老练的风度。
举杯让酒的正使一看穆王发话,立马乖巧搁下杯子。
谨慎陪笑道:“王爷所言有理,还请贤昆王莫要拘束才是!”
另一边左副使见状,亦跟着含笑帮腔。
将盛满牛羊之物的盘子撤到一边,换上一碟时令瓜果。
借由这清甜甘香的滋味,暂时驱淡了周围酒肉之气。
金笛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
且受中原文化影响颇深,对其待人接物等各项礼仪,皆略通一二。
眼见对方转攻为守、气氛和缓,自己亦不愿步步紧逼,坏了两国邦交大事。
便展开副笑模样跟着寒暄两句,又拿起叶切好的瓜果吃净,算作对适才无礼的赔罪。
其实,这些天接触下来,众人对金笛的心性气度,已基本摸了个七七八八。
但每每听到那一口流利标准的中州话,仍是不禁感叹,身边人对其影响之深。
当然了,这方面信息,还是由三位倒戈的北夷使者补齐。
据他三人所言,金笛帐下有一中州人士长年坐镇。
很得前后两位贤昆王器重。
尤其是这位小王爷,对该人可谓言听计从。
不仅尊为师长时时求教,出入更是礼敬有加。
俨然一副中原人,尊师重道的表现。
后经多方询问探查,穆王齐王才总算弄清了,那个中州人的来龙去脉。
此人原是先帝一朝,坐镇边地四郡的重要官员,主理中州与北夷贸易往来。
祖上也是京中人士,门楣显赫、家底殷实。
后自请举家迁往边地,为国尽忠。
如此拳拳之心,本该是流芳百世的一桩佳话。
谁知有一年,其独子在街上与人持刀械斗,冲动之下连杀三人。
斩头颅、断四肢,场面极度骇人不说,竟还仗着其父名头声望,毫无悔过之意。
万般不得已之下,朝廷只好下令,判其子当街斩首示众,以安边民惴惴之心。
自此,对方与中州彻底决裂,趁夜远赴北夷。
临行时仍满腔怨怼、忿忿不平。
曾留下话说,此一去必要搅弄风云,使中州血债血偿!
一边是血气方刚的少年王爷,一边是恨意滔天的精明军师。
这对组合,若不趁着当前势弱尽早处理,只怕将来必成肘腋大患。
高明之人的杀伐决断,往往起于寻常间的谈笑风生。
仅仅一杯酒的功夫,穆王、齐王和徐铭石,便已于无声处达成了共识。
“哈哈哈哈哈哈——”齐王笑得愈发激越慷慨,如山涧中奔腾的凛冽溪流。
顷刻间,就涤荡净了屋子里的靡靡之气、热浪涛涛。
“也难怪贤昆王胃口不佳!这么热的天儿,殿里又挤着这么多人,不难受才怪呢!”
随即他扬起胳膊拍了拍手,丝竹管弦应声而止。
舞姬们亦收敛起身段儿,纷纷退下。
惹得达罗洱满眼不舍,直倾着身子往殿外瞅。
心里更是恨透了金笛!
觉得是他不识大体,破坏了这么好的气氛。
“呵呵呵……副使莫急,按照中州规矩,最好的总是最后才上……”
折扇开合的清脆之声,伴着齐王的调笑,真是要多风流有多风流。
随着扇骨轻击桌沿,一阵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琵琶声,由远及近、柔和清澈。
似一场润物春雨般淋漓而下。
浇灌在人们心头,是说不出的恰意舒泰。
就在众人陶醉之际,一位身着蝶翅色舞衣的窈窕佳人,款款步进殿内。
举手投足间,尽是说不出的风情葳蕤、婀娜纤巧。
若不是大殿中烛火通明、酒香四溢。
只怕众人还真要以为,是自己升了天宫。
竟有幸得见嫦娥起舞、洛神弄影。
又是几声极具穿透力的拨弹,却见那佳人玉臂轻展、素手翻飞。
仿若世间一切流动着的光影,皆被其托在掌心。
巧笑倩兮间,便可随心所欲、予取予求。
身为副使的达罗洱,这下可算着了魔、入了迷。
一双眼睛贼溜溜,扒在佳人身上。
伴着衣袂飘荡,反复提起又落下。
恨不得自己便是那块裁衣的料子,得以贴在其身上,好好一亲芳泽。
反观金笛那边呢?
仍是傲然屹立、岿然不动,像极了终年积雪的黑祁山脉。
此时此刻,舞女纷飞的裙裾落在他眼里,只不过是庞杂思绪的外化。
那一条条凌乱的枝杈,拉扯着敏感的神经,往更深更暗的忧虑中走去……
他明明记得,北夷大王庭要求的条件,是要与中州结成秦晋之好。
以古已有之的和亲之策,加深两方合作互通。
可不知怎么,到了中州朝廷这边,三绕两绕就变成了一朝结亲、世代翁婿。
不仅直接跳过了求娶公主的话题,还连带着一并敲定了盐铁、丝织品的供应问题。
事情怪就怪在这里!
这些民生上的事儿,金笛自知懂得并不多。
但老师这么多年一直教导自己,中原人诡计多端,千万不可轻信。
他们肯痛快答应的,必定是对其无足轻重的。
而在那些干系重大的东西上,中原人必是寸土不让。
他们越是不想给,北夷就越是要想方设法弄到手。
就拿这一次来说吧——
提出的所有条款里,粮食、和丝织品都还好商量,没个几下就敲定了。
可最关键的铁器、食盐,中州这边总是一再压缩供应。
最终谈妥的数量,只有起初半数不到。
最为诡异的是,以上种种货品,北夷皆无需以牲畜交换。
只要每年定期派出使团,来中州游学走访即可。
用数量如此庞大的物资,换取人员上的流动,怎么想都觉得事有猫腻。
但其中深意,金笛仍无法参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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