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着淋漓雨声,萧路睡着了。
梦里,他发现自己坐在一只小船上。
周围全是青绿色烟雾,还夹杂着好闻的竹叶香。
他身边没有人,小舟亦无需用桨。
只这么向前飘着。
没有归路,更没有来处。
许久未见的恐惧,自萧路胸中升腾而起。
他虽不知这叶扁舟,要带自己去向何方。
却能清晰感知到,那个地方没有秦淮!
萧路慌了。
扑到船边,用手拨起水来。
那水也是青色的,泛着某种通透色泽。
涟漪惊颤,朝四下散开。
漾起的波光,瞬间便归于平静。
无论他怎么拨、怎么打,水花都无法走出小船三寸开外。
像早已注定的命运般,任何挣扎皆属徒劳。
萧路得慌张更大了,不管不顾推搡起船身。
想要凭一己之力,强行改变行船路线。
不管前方是哪里,只要没有秦淮,他就不会去!
这下,小舟有点儿支持不住了。
却也仅仅颠簸了几下。
接着像被某种力量操控似的,定定停在水里,纹丝不动。
冷汗顺着发丝滑到脖子,宛若毒蛇吐出的鲜红信子。
带着凉意,惊醒了萧路。
使他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来。
外头,是比先前更急的雨声……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摸身旁竹笛。
可被黑暗淹没的萧路,惊魂未定之下,手上亦没了准头。
无论如何摸索,都寻不着半分痕迹。
只剩泛着潮气的冰凉衾单铺展身下,如同一座深不见底的巨大蛇穴。
“哐当”一声重击,敲碎了他覆在眼前的迷障。
似抓住救命稻草般,萧路抓起枕下竹笛。
理智与冷静,随之回归原位。
“刚刚那是什么声音?开门声吗?”
他扶着有些胀痛的当阳,迅速整理起思路。
照理说,这里住着的都是经年跑外之人,做事向来极有分寸。
适才这么响的动静,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且从方位判断,应该是傍晚碰见的那个老者。
想通这层的萧路,立马蹬上鞋子下了床。
顾不得脚步虚浮,跌撞着向门口冲去。
人声逐渐聚拢起来,替代了外头吵个没完的雨点。
看来那一下,是惊动了不少人啊!
门刚被推开个缝儿,老汉焦急到颤抖的声音就冲了进来。
隔着嗡嗡作响的脑仁,萧路听不太真切。
只捕捉到什么“儿子”,什么“烧得厉害”。
又有什么“医馆”、“大夫”等语。
把心里那团惊惧死死按下去后,他才听清了其他人回答。
第一个嗓门又响又亮,是这家小二。
“哎呦呦,离这最近的医馆也有五里地呐!”
第二个就低了一些,似乎是店里掌柜。
“何况这雨天路滑的,人家大夫肯不肯来还不一定呢!”
“老人家,您这么急着找大夫,是哪里不舒服吗?”
这时,第三个声音插了进来——
是萧路熟悉的贾复。
看样子,也是才听到响动出来。
“我那儿倒备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看能不能帮上忙?”
吴汉还是那么急冲冲的,说完就要回房找。
萧路迈出门时,邓禹和寇恂赶到了。
一左一右站在其身边,向着老汉询问道。
“大爷,您先别着急!有什么话慢慢儿说!”
许是众人热心肠起了些作用,又许是这城郊客栈缺医少药急也无用。
只见那老汉揪出截袖子,边抹着额前豆大汗珠边说。
“是我儿子病了……浑身烫得吓人,止不住哆嗦……这会子已经、已经在说胡话了……”
话毕急火攻心,掉下泪来。
萧路瞧着对方束手无策的样子,心下跟着犯起难来。
自己手头上确备着些药,只没有一个能对上当下症候。
医馆离得又远,雨里赶个来回怕是病人等不得啊。
“老人家,带我过去瞧瞧吧!家父以前就是大夫,邓某跟随左右,算是认真学过些年头!”
邓禹自萧路身后,跨到老者跟前。
由于变故过于突然,致使其一个反应没跟上,下意识就想发问。
话到嘴边,却生生被拦了回来——
不,不对!
这个问题是“萧路”问的!
至于“陆笙”,他不会这么问!
似是看出对方窘迫,寇恂在旁低声提醒。
“陆少爷,相信邓禹吧!他那家传医术,我们都见识过!”
萧路点点头,随即恢复到“陆笙”身份。
跟着寇恂几人,一齐进了老汉房间。
白日里看起来挺敞亮的地方,此刻已被担忧挤满。
贾复配合着邓禹,将油灯移到床榻旁。
好看清病人状态与气色。
谁知这不瞧不知道,一瞧吓一跳。
几个时辰前还生龙活虎、有说有笑的年轻汉子。
此刻却如霜打茄子般,缩在两床被子里。
冷汗涔涔、浑身抽搐。
合不上的嘴唇发着白,脑袋时不时抽动一下。
趁着邓禹搭脉功夫,寇恂走出屋门叫来伙计,指名要两样东西。
好在那小二也是个热心人,忙不迭答应着去了。
还说一会儿会直接送进房间,不必寇恂费心来取。
“亏得他素日底子好,能挺这么久……”
再回屋时,邓禹已经在开方子了。
“若换成旁人,这病怕是早就侵脾入肺,落下根儿了……”
老人家虚眯着眼睛,直往那张药方子上看。
对于绝境之下仗义相助的几人,老汉自是感激涕零。
可想想这天儿这道儿,不禁又发起了愁。
萧路走至老人身边,扶着其做到邓禹对面椅子上。
开解道:“老人家,您放心……我这几位朋友腿脚都很麻利……”
“是啊是啊,大爷!交给我,您放心就成!”
不等萧路把话说完,吴汉就自告奋勇,从邓禹手中接过方子。
看了眼屋里点着的香,保证道:“它烧完前,我一准儿回来!”
出门时,正撞上前来送东西的伙计。
救命心切,两人都没抬眼看对方,错着身儿走开了。
寇恂一面道着谢,一面将酒倒进碗里。
拿过找来的大扣子,准备给年轻人刮痧。
贾复眼疾手快掏出些碎银,直要往小二手里塞。
哪知对方,无论如何都不肯要。
还说这治病钱他收了亏心,还是留着给病人补身体吧。
刮过痧后,年青人状态明显好了不少。
虽未能立时退烧,但至少不再抽搐哆嗦,能安安稳稳睡一会儿了。
寇恂抹了抹下巴上聚起的汗滴,笑容亦跟着轻松许多。
“老祝我这一把年纪啊,命里就这么一个儿子……”
望着平静下的小祝,老人家开始了感叹与讲述。
“他娘生完他,身子就遭了……可我想着,人家拼上命给我们祝家留下血脉,咱总不能对不起人家吧……”
说到此处,老汉又哭了。
“我们家世代经商……人人都劝我为子孙考虑,再娶上一房……可我就是不答应……”
“好妻难寻,好儿难觅……我就想守着他们娘俩,过这一家三口的日子……”
老人的泪,似乎总有着岁月赐予的魔力。
跟着这断断续续地念叨,萧路看见邓禹、寇恂还有贾复,都跟着湿了眼眶。
接着,老人叹了一声。
颤巍巍指着,床上犹自昏睡的年轻人。
又痛又急道:“你说说,你要是在路上出个好歹……你爹我,还怎么回去见你娘……她为了你,可是差点搭上一条命啊……”
呛咳声随着鼻音一并涌出,顶得老汉不由得捶胸顿足。
汗水和泪水糊在脸上,几乎辨不出面目。
压抑着心头泛起的酸涩,邓禹朝老人家交代。
“大爷,等祝兄这病好了,您还是得多劝着点儿他!年轻时一味贪凉,总会落下病根,到时可就不好治了!”
“哎……”老汉边抹眼泪边点头,止不住向几人道谢。
“老祝我在家排行第五,他们都称呼我祝五叔……他叫祝明,你们只管唤他名字就是……”
最后,还不忘添上自己姓名来历。
算是对几人,古道热肠的感激与信任。
“大爷,药买回来啦!”
新一轮痛哭还没开腔,吴汉那比唢呐还亮的动静,就穿透了门扉。
萧路不自觉一瞧,那香果然还未烧完。
邓禹先人一步,冲上去打开门。
顾不上说句辛苦,立即嘱咐。
“把药交给店里伙计帮忙熬着,熬三刻钟!倒出来前,往罐子里抓把稻米!一定记着!”
“哦,好好好!我这就去!”这话多少令吴汉摸不着门道。
但本着赶早不赶晚的原则,还是急忙答应着去了。
转回头,邓禹对上众人面面相觑的眼神。
尴尬笑了一下,解释道:“这招儿是跟我爹学的!熬好赶紧喝上,不出一个时辰准退热,万试万灵!”
说到这儿,老祝恨不得给几人跪下。
要不是萧路连连摆手,寇恂跟贾复又在边儿上拦着,还真不好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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