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江伯儿子率先道:“我们呐,打算在柳堤先出一批,然后去花津跟玉塘碰碰运气!总比抱着一棵树吊死得好!”
另一家主事儿的“孙老爹”,倒是摆摆手,脸上尽是疲倦之色。
边叹边说:“唉,我们的货啊,都折着卖在南夏了……我年纪大,受不了这份折腾,以后还是改走别的趟子吧……”
与他这满身倦怠不同,另一边徐家儿子,生性爽朗随和,最爱结交朋友。
别看这趟跑得不少、挣得不多。
可去南夏几座城里逛逛,也算看了些世面、长了些见识。
现下瞧着周围人多,便不由要择选几件趣事,好好卖派卖派。
只寻不到个适合由头,真急得抓耳挠腮,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
直到将目光绕回祝明跟贾复身上,小伙子的“药引”,才算自己蹦出来。
忙端着一小碗油炸长生果,两三步挤到祝五叔桌前。
也不见外,抱着肩膀往那儿一撑。
明知故问道:“看这情形,几位明天才要进南夏吧?”
祝明是个实心眼儿,没那么多弯弯绕儿。
还想着不久前才见过,这人忘性倒真挺大。
随即出言应和:“是啊,路上耽搁了几天,走得慢。”
“哎,那这几天可耽误得不值!把有趣儿的全错过喽!”徐姓年轻人一看有人接茬,赶紧托住对方。
不算生硬也不算巧妙地,把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
“哟,那你倒说说,南夏城里有什么好玩儿的?错过了能这么可惜?”吴汉一听起了兴致。
反正闲来无事,多听听总没坏处。
“嘿,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小徐边说,边拿胳膊肘拐着身旁贾复。
意思是让他往边儿上挪挪。
自己这故事长着呢,得好好坐下来说。
如同石子投湖,带起涟漪阵阵。
跟贾复坐同一条凳的寇恂,亦跟着起身腾地儿。
不长的长凳上,登时满满当当挤了三人儿。
还好寇恂身板不宽,否则怕是只能缩在角里了。
甫一落座,小伙子就打开了话匣子。
他先是学着说书先生样子,用碗往桌上一敲。
接着摇头晃脑起来:“这回讲的滑稽事儿啊,出是出在南夏城,主角却是位中州王爷!”
“王爷……”邓禹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悠悠道:“你说的,是奉旨出访的淳王?”
“对对对,就是他!咱们陛下最偏爱的幼弟!”徐姓年轻人拿手点点桌子。
“这位小王爷啊,现如今可是南夏各城里最出名的人物!”话毕,又往嘴里扔了粒长生果。
“别看在中州,天子眼皮子底下,温文尔雅、彬彬有礼。这一到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啊,就全变喽……”
恰到好处的停顿,能最大限度勾起听众好奇。
长年混迹书场的小伙子,当然深知此理。
望着那一双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小徐心中满足真是油然而生。
清了清嗓子后,才把话顺下去。
“听人说啊,车驾一进了南夏地界儿,那小王爷就到处拉人陪他饮酒作乐!”
“光是接待官员还不够,最好再带上地方府衙,排场搞得那叫一个大!”
“真哒?”杨伯家儿子听着新鲜,也端着面凑过来。
边扒拉筷子边说:“这南夏,可真够邪门的嘿!甭管啥人来了,都能给改个样儿!”
“嗐,谁说不是呢!”瞧着听众越来越多,徐姓年轻人自是越演越来劲。
索性把腿往条凳上一搭。
“据传啊,那小王爷最爱的就是射覆跟投壶两项。一文一武、一静一动,自是吸引了不少官家子弟!”
“不仅如此,每每比试还必设雅赌,奈何学问武功皆不尽人意,可谓逢赌必输、鲜有赢局。”
“啧啧啧……”这番话下来,听得祝明和小杨直嘬牙花子。
好像淳王手里输去的钱,是从他们肋骨筋儿上抽下来似的。
末了,杨姓青年感叹,“好在陛下英明识人,平日里不让这小王爷担大差!不然呐,只怕咱中州也要悬喽!”
没想到,这句本是寻常的牢骚,却因着眼前糟心局势,刚开口便说进了众人心缝儿。
一时间,应和声此起彼伏,不知是庆幸还是担忧。
只有萧路看透了韩冶真实意图,不由在心下掠过个笑。
暗道:“朝中能人如此,中州何愁不兴……”
果然,别人家闲言闲语,最适合拿来佐肴下酒。
在这片真真假假的奇闻异事中,后头两家商队亦各自用完了饭。
为免吃多了积食,大家又凑着胡扯乱侃一通。
月亮一高,也就回屋忙各自的去了。
萧路这边,照例先送五叔和祝明回房。
交代了几句不必忧心,吉人自有天相等语。
才跟其余四人聚在寇恂屋里,商议明日入盛棠之事。
如果几人记忆没错,这还是自上路以来,第一次全员商议。
可见哪怕运筹帷幄、风轻云淡如萧先生,也有不得不再三谨慎之时。
“以目前情况来看,还不至于放掉那三车货。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安全的地方,节杖藏在里头,总比握手里强。”这次,是邓禹先说的话。
一开口,就找准了关键。
“是啊,我也这么想。”对面寇恂跟上道。“反正看那意思无论手续全不全,都要被盘问刁难。既然如此,不如选个风险小的搏一搏。”
“第一关!第一关最关键!”随后,吴汉将话接了过去。
凭着从自家胞弟那儿听来的生意经,仔细分析。
“只要盛棠这关过了,一切就都好说!前边儿放进来的人,后头不好多问!谁会跟财神爷过不去呢?”
“嗯,而且我们可以改变下说辞。就告诉他们,这三车货是从柳堤新上的,还来不及誊官凭。”贾复也开动着脑筋。将在脑子里绕了一晚上的念头,原原本本讲出来。
待四人陆续发言完毕,萧路才从靠着的门前走到桌边。
依次拍了拍,他们几个肩膀。
“既然大家想法一致,下面就轮到齐心协力,达成目标了。”
不得不说即便到了如此关头,他嗓音依旧清雅动听。
如清风微拂松林,细雨浸润芭蕉。
“吴汉,明天你跟贾复两个打头阵。”沉吟半晌,萧路终于做出了最后安排。
“先用家里经商那套,跟他们客气客气。记住越做小伏低、越被人看轻越好。”
“明白!先生,您就放心吧!”吴汉听完欣然领命,半点儿犹疑都没有。
“然后就是贾复,上去用江下话和对方好好套套近乎。别管对方什么脸色,一味往上贴就是。”萧路边说,边拍着贾复后背。
“没问题!保管比对我弟弟妹妹还耐心!”对方应得也痛快。
他不需要了解,萧先生为何要这样筹划。
对方让他做,他去做就是了。
这便是信任——对战友的信任!
“先生,第二梯队该是我了吧?”寇恂似是被贾复逗笑了,语气里都含着轻快。
仿佛众人讨论的,是什么激动人心的远足。
“呵呵呵,真是什么瞒不过你……”萧路跟着笑了两声。
“寇恂出面,主动交代那三车不在凭证上的货,让对方不费吹灰之力就抓住把柄。好商好量,和气生财嘛。”
“嗯,这办法好!”邓禹话中钦佩,隔着门都听得一清二楚。
“压轴表演就交给你了——”萧路闻声绕到邓禹身侧。
“等前头几出唱完,你来做拍板给钱的那个。”
“千万记住,一定要给足给够——多到他们一看见就瞎了哑了。”
像仍有些不放心,萧路加重口吻又强调一遍。
“在这上头,别舍不得花钱!舍不得钱,就有可能丢命!”
许是头回见萧路如此认真严肃,四人皆不觉把背挺得更直了。
良久,默默无言。
后来还是靠着萧路缓和下神色,请几人早些回房安置。
还说世间种种,无非尽人事,听天命。
而今人事已尽,多思必然无益,不若留着精神应对明日为好。
待话音落地,面前四人齐齐站立起身,排成一行向对方行礼。
以静默庄重,受下面前之人叮嘱。
这天夜里劝人容易的萧路,却怎么也劝不住自己。不管床上翻来覆去多少遍,仍是半分睡意皆无。
恼得他额上发汗、背上发腻,仍旧无济于事。烦乱中,摸起压在枕下的竹笛。
一遍遍,无声吹奏着那曲《长相思》。
是的,他想秦淮了。
很想很想。
想到几乎要落泪痛哭。
真是奇怪啊,这般节点上,萧路心中想的竟只有秦淮。
他想起秦淮草舍求师,那是彼此初见。
惊鸿一瞥、一眼万年,从此便存上了心。
他想起当日清明微雨,剑光缠着笛音。
高山流水、知音既遇,而自己只想更进一步。
他想起秦淮深夜归来,蒙着疏影清晖,在月亮门下望着自己。
于无声处,倾吐着千言万语。
他想起那夜亭中,两人互诉衷肠。
苦乐参半、悲喜交加,却莫名成全了蜻蜓点水式的一吻。
他想起昔年岁寒大雪、凛风敲窗。
自己仰酸了脖子,盼湿了眼眶,终是等来了落地成人后第一次的羞涩。
他想起旧居门前、馨香盈路。
手握在一起是那样热,可仍敌不过当夜,骨肉交融时发出的烫。
萧路继续想着。
从生辰时的长寿面,想到雨中并肩执起的伞。
从秦淮上疏举荐,想到临别前的彻夜相守。
一场场、一幕幕,隔着岁月滤过的屏障,愈发美得如梦似幻。
教人深陷其中,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此刻,他是多想再变回月光下的一团影儿。
趁着夜深人静,飘回去看看。
看看秦淮在忙什么。
是跟自己一样辗转反侧、久不成眠,只得望着床前一抹银白发呆?
还是遍身战甲、宿在军中,为将来挥师南下做着准备?
伴着接连不断的想象,萧路终于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他又听见了那几句诗。
昏黄的光打在街边一角,老人手中依旧磋磨着那块红色面团。
对方声音,是那样悲悯空灵。
像一场怎么也哭不完的悼亡。
这次,萧路没有上前阻止,只站在一旁静静听着。
跟随那无根无芽更无来处的低语,将早已烂熟于心的字句,又完完整整刻了一遍。
琴瑟和鸣笑你痴,恒辉空照竹丝丝。
待到朱雀接玄武,便是参落商守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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