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儿啊?递个单子这么老半天?主家可都等急了!”寇恂见状,知道该自己上场了。
与前头两人不同,他步子稳当、中气十足。
走起来,身不晃膀不摇,煞是斯文正派。
往那儿一站,瞬间就把守卫们显矮了。
许是不满对方话里的意思,又嫌他碍了自己事儿。
旁边守卫把眉一挑,没好气道:“等急了?告诉你小子——在这片地界儿上,只有我们急的份儿,知道么?”
那名年轻守卫,往寇恂面上剜了几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随即跟着下场帮腔:“小子,这货我们查了,对不上!再不老实交代,你们当家的怕是急着投河也来不及,明白吗?”
戏法儿,从尾音飘散的那一刻,突然就开始了。
却瞧刚才还一副正义凛然、铁骨铮铮的寇恂,一听这话连忙塌下肩膀,作起揖来。
边拜边认错:“哈哈哈,实在对不住几位差爷,这都是手底下人不懂事儿!”
说着,将头转向一边瑟缩的吴汉跟贾复。
照着二人后脑勺,各来了一下。
接着骂道:“都说了南夏差爷乃天下一等一的聪明睿智、勇武忠诚!非要提着脑袋打这个赌!看看,两句话不到就露馅儿了吧!”
论起这奉承啊,真是白有白的讲头,文有文的说法。
守卫心里刚攒够的火气,拿这温热香茶一泼,却是比先前更加陶醉痴迷。
脸上挤出的褶子,教舌头也发了麻。
“这话、话怎么说的?打的什、什么赌啊!”
“呵呵呵,不瞒二位差爷,我们这货啊确实是多了!”寇恂笑着眯起眸子,以掩饰眼底流转的森然冷气。
“三车北云青,昨儿夜里刚收上来的货!实在赶不及呈送凭据了,还请二位通融通融!”
这遭,守卫们听着都新鲜。
此处设立盘查岗哨快一年了,从没见哪个傻子,主动交代捎多了货的。
敢情这人,长得挺英明神武,只顶了个榆木疙瘩脑袋。
“小子,你这事儿可有点儿大啊……就是咱哥们愿意通融,那边的军爷也不能答应……”
年轻守卫干脆合上单子,径直盘起价钱来。
眼看事情进展到关键一环,邓禹明白压轴时刻要到了。
遂迈开步子,边笑边向前走去。
那声音爽朗利落,听在耳里莫名使人舒心惬意。
“差爷,是不是底下人不会办事儿,惹得二位不痛快了?我代他们向您老赔罪、赔罪!”
话毕从袖中套出主人家名帖,双手托着恭敬奉上。
口中跟着道:“主家托我送上名帖,还请差爷们,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很会看事儿的守卫,立即往前接了一把。
从对方攥着的拳头中,收下两块沉甸甸的银锭子。
这一幕,他做得隐秘而小心,根本没让那队当兵的发现。
眉宇随之舒展,如突然被打开捋平的扇面,轻轻巧巧呈于书案一角。
可话里意思仍不能太明,守卫只得硬起嗓门道:“你们这方便,不大好行啊……”
哪知“啊”字还没完全出口,整个人就被夹在名帖里的银票,死死捂住了嘴。
旁边人还以为对方被风噎着了气,忙替他往下顺。
“咱们哥们一向铁面无私,区区名帖可管不了什么用……”过后才拿正眼去瞧。
结果自然不用多言,这门前瞎了哑了的又多一个。
原来,贴里夹的哪是什么名姓字号,分明是张足有百两的崭新银票。
要不是身上这套衣服碍事,俩人简直想当场给邓禹磕一个。
谢财神爷驾到,观世音临凡,救哥俩于困苦水火之中。
看着两人几乎喜极而泣的激动表情,足可见“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这话是不错的。
其实只要他们稍微动动脑筋,就该察觉出其中异样——
一家商队,千里迢迢奔赴云溪,能装得下多少货?
一出手,竟是百两往上的打点。
这得跑多少趟子,才能回过本来?
可惜啊,如今这二位已是花了眼、昏了头,外带猪油蒙了心。
漫说要他们自己拿脑袋想,就是有人直接站面前点破,只怕也难听见半个字。
这便是萧路赌对的地方!
只要价码合适,你可以从贪婪的灵魂那儿买到一切,包括忠诚。
此时盛棠门下的两名小小守卫,当然不会想到。
因自己一念之差、贪心即起,就将整个南夏江山打包卖了出去。
价格还那么便宜。
“呵呵呵,好说好说!”最先回过神的年轻人,直怕财神溜走,一把便携了邓禹的手。
身体趋近时,背都弯了不少。
“大家伙出门在外,能遇见就是朋友、是兄弟!来来来,我带几位,见见咱们赵头儿!”
敷着蜜糖般的笑,年轻守卫半拉半让,带着邓禹吴汉几人,走到另一侧兵丁面前。
不待对方询问,立刻凑近回禀:“赵爷,这几位都是中州来的朋友!称上有点儿短,您给通融通融?”
这是他们的行话,意思当然是票货不合、缺斤短两。
说着,很是恭顺地举举中名帖,让对方看清上头数目。
贾复瞧见那中年兵士的脸,在定睛刹那,便如春回大地、草长莺飞,焕发出勃勃生机。
以至于连带的声音都好听了,跟那横肉乱飞的面孔极不相称。
“哎,既是亲朋故旧,有什么通融不通融的?过过过!”
就这样,在一左一右两队人马的注目礼下。
奉密旨出访云溪的中州使节,大鸣大放、堂而皇之过了南夏城门。
身后,是守卫与兵士,久久无法平息的激动目光。
与之打交道最多的那个年轻人,甚至还抬起手挥了挥。
这第一关,总算过得无惊无险。
萧路只希望,接下来也能如此顺利平安。
毕竟要真正进入云溪,还得连下四城。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的天儿。
因着积云,落日余晖被折的层层叠叠。
以往跟秦淮在一起时,碰上如此天色,两人必有好一番感慨可抒发。
而今分隔两地、一南一北。
萧路只觉那一重重红艳,像极了流动着的血。
泼洒在天边,看不出来路和尽头。
如此想象,令萧路不安。
心思郁结之下只得收了目光,用手攥紧竹笛。
好像那冰凉触感,能带给他某种慰藉,以撑过前方不知名的危险。
另一边,距离南夏都城仅差一站的韩冶 ,兴致倒颇为高涨。
就着周围暮色合拢,他关起门与陆司理小声商议着。
唇边挂着的笑,自始至终未曾掉下过。
总让对面之人,不由自主想起龙椅上的年轻帝王。
“过几天就进京城了,那本册子你一定随身收好,绝不能见人!”他唠叨完一通,低声叮嘱着陆司理。
“放心,我陆某以性命担保!若出半点儿茬子,必提头来见!”陆司理点点头,应得字字铿锵。
韩冶总觉得,对方一介书生出身,骨子里却总透着股军人气概。
下的保永远最狠最毒,却也最踏实可靠。
没了后顾之忧,他笑得像个大孩子。
一面给陆司理斟着茶,一面道:“昨天那出,你演得实在好!瞧给那帮南夏人吓的!还以为你真要上疏参我呢,哈哈哈!”
放下茶壶后,又咂嘛着嘴补充:“就是骂的那意思不大中听!什么叫脂粉堆儿里的风流富贵命,当不起皇家交下来的大任?”
韩冶回想着,不禁露出凉瓜似的委屈来。
飘出来的句子,全沾满了苦汁子。
“我这一路,净忙着陪人喝酒往外送钱了,可没来得及去什么不正经的地方啊!”
陆司理瞧对方,嘴角弯弯眼角耷拉,并不理会韩冶抱怨。
径直伸手拿起茶杯,笑说:“不骂狠点儿不行啊!按理走到这一程,我这儿存的火可憋了不老少。”
“要还只是不痛不痒责备几句,那不连傻子也骗不过吗?”
自两人动身以来,淳王待这位陆大人就没任何架子。
日日跟在身侧,与其说是高高在上的王爷,还不如说是个肯吃苦用功、不耻下问的同窗学友。
加上年纪比陆司理小些,渐渐的他也拿韩冶当自家弟弟看。
时时相伴照拂,并无尊卑之别。
韩冶以手沿着茶杯边缘直转圈圈,思量半天。
妥协道:“那你要骂、骂也行……但能不能多冲着酒囊饭袋、草包王爷,这条道儿上下下功夫?”
“别总盯着我个人作风下嘴啊!我还清、清白着呢……”边说还边扭捏起来。
“万一使团里有人把你的话当真,向皇兄告我黑状,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
“好好好!”听了这话的陆司理,眉眼愈发展不开了。
韩冶一直都觉得,他笑起来让人很舒服。
不是风流倜傥的那种夺目,而是温柔和煦、清雅爽朗的旷达怀远。
瞟了眼窗外天色,陆司理提醒:“下一波就快开始了,你好好演,我等着接班!”
说完拍拍对面韩冶身板,裹在团风里就走了。
就像这屋里,从没出现过这么个人。
顺着对方言语,韩冶亦将目光投向远处。
“遭了”紧随其后出口,伴着踉跄起身的动静。
顷刻间,便将屋内堆积的沉静一扫而空。
似要腾出地方,迎接些别的什么。
素瓷清茶已悉数彻下,贴身内监捧着酒端上桌子。
韩冶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晃晃悠悠找感觉。
为求演技逼真,还故意蘸着琼浆,往衣襟处抹了点儿。
希望过会儿来人,一接近自己就能闻着丝丝缕缕的酒气。
这味道可是好东西!
往往什么话都不用说,对方便早早卸下警惕,上赶着推心置腹。
今日晚间要接待的,是来卢荫办事的南夏詹事。
别看官位在京中算不上多高,却掌管皇后、太子及宫中诸宦。
与帝王和朝廷,可谓极其亲近。
这样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绝不能轻易放过。
“何况,是对方先递了名帖,慕名渴盼一见的,自己只是顺水推舟罢了……”韩冶笑着回忆起当天场景。
真真是被南夏人这种,哪有热闹就往哪儿钻、哪有利益就往哪儿挤的样子,搞到啼笑皆非。
不过嘛为了演好这出大戏,韩冶亦是提前做足了各项准备。
对方有没有戒心是一回事儿,自己能拿出多少诚意,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是以天刚擦黑,千里迢迢带来的百戏班子,便提前摆开阵势,吹拉弹唱、莺歌燕舞起来。
身为中州淳王的韩冶,端于欢宴正位,提着酒壶、捧着瓜果,半正半斜倚在桌边。
旁边投壶用品一应俱全,熏香缭绕、酒气满堂。
烛火晃眼,就着摇曳纱帐。
真是好一派富丽堂皇、纸醉金迷。
便是南夏最奢侈的秦楼楚馆,也无如此恢宏阵仗。
在这片醉生梦死、花天酒地中,只有韩冶眼睛,始终是冷的。
仿若冬夜里,悬在天边的凛冽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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