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行掌柜大惊失色,忙指挥众人向渭水撤去,连剩下的稻米再顾不上,扯过车马就要逃,然而哪也还来得及,早有事先埋伏的士卒在一名将领的带领下,从身后包抄过来。
米行的丁勇适才还耀武扬威,此时被围困当心,却又弱小如蚁。
掌柜是个察颜见机的,忙迎上前去施礼笑道:“敢问将军何处来?若是军中粮草有缺,情愿奉上米粮,孝敬将军足下!”
那将领瞥向剩余的区区稻米,露出鄙薄之色,伸手一挥,指向四面军士,道:“就这点稻米,够我这些兄弟塞牙缝的吗?”
掌柜听了,猜着定是来打秋风的驻军,顿时放了心,赔笑道:“将军放心,我们主家既经营米粮,又岂止这点存货?将军需要多少尽管开口,定然如数奉上,不敢丝毫缺失。”
那将领却将马鞭折了,一直拍打着手掌,发出不轻不重的声音,乜斜着眼睨着他,瞅了半天也不说话。
掌柜的见此,心思飞转,虽寒风阵阵,却已汗流浃背,定了定神,方上前低声笑道:“不知将军足下是哪位,番号为何?我回去定要我家主人亲自登门拜谢!”
眼见着掌柜的已将话说到明处,若是寻常情况,那将领自然也就心领神会地放行了。然今日那将领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终于他止了笑,收敛了眉目,肃然向掌柜道:“你可知自己犯了什么罪过?”
掌柜的忙道:“辛苦经营,勉强糊口,不敢触犯律令。”
那将领挥鞭指向人群,大笑道:“你是说,他们所买的米都是按照朝廷所定?还是说你没有哄抬粮价?”
掌柜的汗水涔涔落下,他不停地用衣袖擦去汗水,却怎么也擦不干,膝下一软,当即跪拜道:“请将军饶命!”
那将军见此,登时换做一副温言,道:“足下既如此笃诚,我也给你指一条生路。”
掌柜的见了生机,忙叩首道:“请将军足下指点,再生之恩,涌泉相报。”
那将领目光如楔子,盯过来,低声道:“将你家主人的名号报上来,再将他的粮仓所在告知于我,我保你一家老小平安!”
掌柜的尚在犹豫,那将领却将适才之言,大声向米行的仆佣丁勇宣示一遍,顿时引发这群困兽的喁喁骚动。
掌柜的眼见再不说,必然也被别人抢了先,那他便要陪葬了,赶忙道:“我说!我说!”
那将领听罢,便下马来亲自将人扶了起来,并笑道:“哄抬米价,乃是大罪。先生如此大义……”
一语未了,忽一阵马蹄声杂着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呼啸而来,这一次,不但被困的百姓及米行众人大惊失色,就连那将领也为之一惊。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一支军容整肃之军已到眼前。
当先马上一将,不足四十的样子,虽不过中人之姿,却很有几分儒雅。
“我乃京辅都尉属下司马,奉命前来维持渭北安定,捕系投机奸商。阁下何人?插手我渭北事务?还不速速交出奸商,待我捕其归案,交付有司!”
郭霁隐在人群中,见那自称“京辅都尉治下司马”的将领有些眼熟,仓促间却想不起是谁来。
那将领眼见着就要功成,却见半路上杀出个劲敌来,定睛去看,并不认识,然他属下却有认得面前这“京辅司马”的,低声上前耳语一番。
“好大的口气啊!我还没见过敢从我手底下抢人的呢!”那将领听罢,撇嘴笑了笑道:“不过是个临时设置的京辅都尉,有何资格令我交人?至于阁下,军功没听说过,倒是刑徒押解过几个。做了梁家的恶犬,别的没学会,抢功倒是学会了!”
他恶语既出,手下军士当即哈哈大笑,极尽讥讽不屑。
郭霁听那将领之言,再去看那京辅司马,顿时记了起来——竟是当日押送女刑徒到凉州时对她百般照拂且有救命之恩的宋制使。从一个押解小吏忽然做到了司马,虽则数年之间,却也不可谓升擢不速。她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其中关节。宋制使本就是梁略派出暗中周全她的人,而他使命既达,在护送她时大显其能,回来后梁略定会大加赏识。虽说梁略这几年遭遇打压,可毕竟是先帝托孤、天子亲舅,身任卫将军,掌管禁军,开府置署,安排一个新营建的京辅都尉属下司马还是手到擒来的。
只是不知这对方将领是谁——他既然是来抓捕囤积居奇的商户,按理说亦有使命在身。然此前种种,却又令郭霁生疑,倒不像是冲着米粮,趁火打劫而来。
那么……难道是冲着郭腾来的?一个答案如电光火石闪现心底,她心中不由一紧。
郭腾虽不肖,到底是从兄。到底曾暗中照拂她。
那边宋司马见对方笑得猥琐不堪,并不动怒,只面色肃正,言谈从容,道:“身为将领,围攻平民,擅杀人命,该当何罪?若足下拒不交出奸恶商户,不知今日事上达天听,你可承受的住?”
那将领笑得更肆无忌惮,连同其属下众军士亦复大笑。
宋司马再不犹豫,高声道:“阁下擅杀无辜,若激起民变,该当何罪?”
对方将领却是个无法无天的,当即止了笑,树刀在前,厉声道:“少啰嗦,那边刀锋上见真章吧!”
说罢,率先上马,攻杀而来,宋司马亦毫无惧色,见对方敢于动手,当即挥剑下令:“贼军反叛,擅攻官军,今日擒贼,报效天子!”
瞬间,双方便交兵激战起来。其间百姓亦多被波及,郭霁在一片哀嚎中随着众人向外溃逃。然四面攻杀何其疾,而百姓奔逃形同鸟兽,杂乱失序,一时间拥挤踩踏,乱作一团。
郭霁寻不见先前家仆,好容易找了个高地,察看一番,便穿过混乱的人群向外围空地逃去。
忽有人高声叫道:“官军斩杀无辜,我等命如草芥,若不趁此抗击,今日必将命丧此处!同是要死,何不奋力一搏!”
又有人喊道:“稻米在此,我辈速速来取!”
“天灾**,命不可活!悠悠苍天,何薄于我!堂堂男儿,甘作刍狗?”
这几句话一出口,眼见着无命可活的百姓忽然当头一震,不禁人人自问:
究竟是为何,我们失去了世代耕种居住的田亩房舍?究竟是为何,我们就该为奴为婢,饱受欺凌?又是为何,我们失去父母妻儿,白白送命?
其中亦有血性汉子,当即高呼:“我辈弱民,饱经丧乱!赈济未见,家业凋零。忍耐至今,未有活路。是条汉子的,随我反出生天!”
压抑数月,酝酿已久的义愤群情被激发而起,众人当即向先前那不知来路的官军围攻起来。更有城中流民也奔涌而出,或随之助攻,或抢夺米粮,一时汇作汪洋狂澜,淹没了这一片宽广无垠的堤岸。
郭霁知道祸乱将成,再难挽回,便即转身逆流欲出,却哪里出得去。她一个女子被裹挟其中,很快便跌在地上,屡次想要翻身爬起皆未成功,眼见着要被众人脚踏蹈藉,她只道这次要命丧在这混乱之中,冷不防一只手伸来,牢牢地将她抓在手中,拉着她,在奋起激荡的人群中劈开一道生路。
郭霁身不由己地跟着那人向外奔跑,出了人群,才稍有空隙向那人看去。
只见那人身着平民布衣,然衣衫干净,身形高大挺拔,不似饥民。唯以裹巾盖了大半张脸,一时看不清面容。
如此仓促,如此危境,她来不及细细分辨此人为谁,却在第一眼瞧过去时,分明认了出来。
那人见了她的神色,知道已被认了出来,便一把撕下裹巾露出面容,那张英俊而又桀骜的脸上显出久违的笑容来。
“阿兕,别怕!跟我走!”
隔着沉厚的时光、层叠的记忆,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郭霁在听到那话语的一刻,只觉心如旷野,又是空空阔落,又是滚滚激荡,仿佛心如明镜,一片清明,又似陷入混沌,茫然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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