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焦心不已,蹙眉向梁后道:“梁武既尚公主,便是公主有些骄纵,也该相让。我日常百般规劝,时常落泪。那小子面上答应得好,背地里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太后虽疼爱少弟,却也该好好教训教训他。绳节已结,开解需早,不然恐贻祸患!”
梁后何尝不忧愁,不过面上不肯露出来,言辞如常劝慰道:“老四虽有些骄横,却并非不顾全大局。今日之事,我自能解,母亲不必担忧。”
清平县主听见外面长公主的哭声已近,若闯进来,当着柳氏不好,便上前拉着柳氏,也向梁后辞道:“既如此,便由妾陪伴夫人同去,解个闷吧。”
梁后点头,而女子的哭声已近在门外,柳氏等人堪堪离去,永安长公主已经破门而入。
只见永安云鬓偏堕,泪痕满面,一跤跪在梁后面前。梁后本有气量,对此无礼行止,也只笑着命人扶长公主入席而坐,并不动声色。
永安长公主哪里肯,依旧跪伏在地,哭道:“妾自皇父驾崩,孤苦伶仃。今太后当为妾母,亦是梁武亲姊。太后为我做主!”
几名女官、宫人见永安如此冲撞,便纷纷上前要去扶起,却皆被她甩开去。
梁后已从小宦官口中得知永安此举皆因梁武,虽不知详情,然见今日不同往时,只怕并非一般的夫妇龃龉,到底无可推脱,便道:“究竟是何事,你且坐下了好好说。”
永安长公主俯身哭泣,不能仰视,见梁后出口相问,呜呜咽咽道:“太后为我做主!我待梁武情深义重,自嫁了他,不敢以身份骄人。便是他冷待于我,我也处处忍让,实指望他能回心转意。可是如今……可是……哪曾想梁武那厮竟不念夫妻情分,为了个贱婢向我动手!我实在不堪其辱,只好来愬之于太后!”
此言一出,人尽大惊。永安即便跋扈,到底是长公主,梁武若果真向她动手,得个藐视皇家之罪是跑不了的。
梁后不禁大感棘手,一个是公主,如今她身为太后,也算是其母,而另一个却是亲弟。二人闹到这步田地,于公于私,她都不能袖手,然如今永安一味夹缠不清,她也无处下手,于是目视郭霁。
事关梁武夫妻间事,郭霁本不愿露面,然察见梁后示意,知道再躲不过,于是上前,便趋行至永安长公主面前,跪拜行礼,从容道:“长公主身份尊贵,在公有朝廷法度维护,在私有太后庇护,有什么事,细细禀与太后,太后才能为长公主做主。”
永安长公主本来哭闹不止,忽见了郭霁,顿时不哭了,耐着性子听她说完,唇角却勾出一抹冷笑:“我是身份尊贵,也有太后做主,可是人家心里想着的是别人。郭长御,你告诉我——这该怎么办呢?”
察其言,观其色,郭霁知道长公主其言不善,不禁警觉起来,挺身长跪,言貌愈加恭敬,道:“夫妇之道,在于相敬。既云相敬,始于相保。相保方能相恤,以成夫妇之义。妾以为,胳膊折了,藏于袖中,维护了彼此体面,方能渐渐相容以敬,岁月静好。”
梁后听了,正中心坎,顿时神色舒展,露出安适之色,身旁女官与宫人察言观色,也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唯有永安长公主目光如被霜雪,如同刀锋,刺在郭霁的脸上,半日不言不语,过了许久才一把拉住了她,嘴角挂着笑,道:“郭长御未曾婚配,倒颇懂男女之道。你这一番道理,如此顾全大局,我倒是一点错也挑不出来。我今日才知不如你,怪不得……怪不得……”
郭霁揣测永安即将吐出的话语,心中大惊,一时脸色都白了。情势千钧一发,生怕永安胡言论语,当即拢了拢心神,目光加意柔和,笑道:“长公主有什么委屈,只管说出来。以太后之尊,一切自会迎刃而解。”
郭霁话里有话,永安却不为所动,怔怔瞧着她,忽冷笑两声,道:“阿兕,你是真心让我只管说出来吗?”
梁后等人或许只觉得长公主气急败坏,疯言疯语,可是郭霁却知道她的言外之意。
郭霁自问无愧,可是看着永安长公主的神色——心中也不禁迟疑起来,然正因如此,面上就更加坚定不改,道:“长公主唤我一声‘阿兕’,便是记着旧日情谊。公主与我,如今身份云泥,然我斗胆,望公主与中郎将凤凰于飞之心,坚如磐石。”
永安长公主又默然瞧了郭霁半日,一阵苦笑,道:“阿兕,你还记得当初你我赛马吗?”
郭霁不知她意图何在,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地点点头:“历历在目,不敢或忘!”
永安长公主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你骑乘之术在我之上,我能赢,是因你刻意相让。”
郭霁心中犹如鼙鼓乱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半日方道:“公主千金之身,世间万物,本就该由公主拣择。无论输赢,本来就都是公主的,别人何敢觊觎?”
永安长公主听罢,不禁哈哈大笑。
郭霁瞧着她的笑,看似欢愉,实则凄苦,又见梁后眉目间满是疑惑,于是道:“太后面前,长公主当谨言慎行。公主岂不知,情虽母女,理则君臣!”
永安倒听出了几分好意,然郭霁越是好意,她便越是辛酸,止了笑,忽然转身掉头,再不理郭霁,向梁后叩拜谢罪,道:“妾伤痛攻心,一时糊涂,冲撞太后,罪该万死。太后不知妾心中何其苦!”
梁后沉默半晌,道:“你和梁武到底怎么回事?”
永安倒是恢复了平常,不似适才颠倒失礼,然而眼泪却如丝线缠绵,止不住断脸横颐,哀哀道:“此前赵佗那贼人送了两个贱婢给梁武,梁武背着我在外置办房舍,养为外室。后来赵贼伏法,我风闻此事。梁武告诉我说是迷惑逆贼的权宜之计,此后定然遣散,我便信了。谁知日前到底让我查出来,梁武照旧与其中一个贱婢偷偷私会。不但私会,而且还怀了身孕。适才郭长御劝我夫妇相保体恤,又是什么胳膊折了藏在衣袖里的,不知这等事,可怎么藏?”
果然是为此事——郭霁虽知此事扎手,心中却如巨石落地,不由生出几分庆幸来。
梁后听罢,不禁眉头紧蹙,道:“果真是梁武那小子不成器。我自会让他速速解决了那个外室。”
永安长公主却口角一扯,又像是笑,又像是不屑,道:“太后好意,妾只有心领了。”
梁后见此,心中一凛,道:“长公主的意思是……”
“我把那贱婢杀了!”永安长公主哀怨的目光顿时化作百般怨毒,一句话说出来,仿佛淬了毒液一样的阴狠。
梁后倒抽一口凉气,从头凉到脚,只觉一阵头晕,便用手支住额角,半日说不出话来。几名宫人赶忙上前扶住。梁后不愿人前示弱,便摆摆手,强撑着端正跽坐。
郭霁知道梁后自巫蛊案后,身体单弱,永安长公主的话毒辣冷血,更昭示着她与梁武的关系实难挽回。然联姻公主,不但是梁氏的脸面,更是掌控朝政、安抚宗室的一步棋子。一旦有失,甚是不利,永安长公主的话令人猝不及防,梁后一时惊怒交集,露出疲态。
郭霁想说什么,然而思忖再三,还是咽了回去。
“梁武固然有错,可是……”片刻间,梁后稳住了心神,道:“收拾一个卑贱女子,长公主又何必亲自出面?还是说长公主是决意要弃了梁武?如果是真心要弃置梁武的话……”
梁后说到这里,停了话语,目光幽深,若有所思。
永安长公主已然觉出了事态的严重性,然她却不肯认输,道:“那梁武也不该动手……”
梁后瞧了瞧这天之骄女,转过脸向郭霁,无情无绪道:“郭长御,你去替我拟个制文,交给尚书台,就说羽林中郎将梁武,奉公主不恭,以下犯上,即日革除职务,废为庶人,令其居家反思,罚米千斛,绢千匹,以儆效尤!”
永安与梁武二人既为夫妇,梁武免职,她必然也跟着颜面扫地。她此来哭诉,并非为了惩治梁武。实盼望梁后能替她出头打压梁武,并弥合她与梁武的关系,哪曾想梁后竟来了个釜底抽薪。
她一时惊悔,茫然无措,嗫喏半日,方戚戚道:“太后……”
然而往下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梁后一脸平和,不见一丝波澜,向宫人道:“送长公主回府!”
郭霁也被蒙住了,她只谓梁后为了梁氏门面,也不过当做家务事略加惩戒,两面说和,令梁武与永安的婚姻至少维系下去,到底没想到梁后果决竟至于斯。
这断臂折腕之举,既褫夺梁武中郎将职务,折一折梁武的胆大妄为。又震慑了永安长公主,令其收敛气焰。
郭霁心知梁后苦心,只是这样一来,以梁武的性子,未必肯就范。只怕会更加忌恨永安,即便将来迫于形势勉强维持体面,终究怨怼难消。
梁武当初为形势所迫,不得已而尚公主,如今不过三载,二人已积怨难消。她心中只觉说不出的怅惘、感伤,总不能眼看着梁武受此大挫,遂当机立断,
向梁后陈说道:“长公主一时气话,太后不该信以为真。据妾所闻,长公主虽失手……”
“郭长御,你是我的人,只需效命我一人而已,别的——就不要揣测了!”
一向和颜悦色宽容示人,杀伐之间泰然自若的梁后,不意行权决断竟凛若冰霜,非但永安吓得茫然噤声,失魂落魄地被宫人半拉扯半扶持地送出门去。就连郭霁也再不敢言语,拜服称诺,心中却筹划该如何将消息传给大将军梁略,好来劝止,消弥此祸。
“请太后还宫休憩,妾这便运笔遣词。”
梁后似乎看穿了郭霁的打算,目光淡淡扫过她的脸,却泛着冷冷的锋芒,道:“不必了,我就在这看着你草拟。”
郭霁再无念想,拿来一卷新简——因足案处的坐席已被梁后所占,便只好展开了铺平在膝上,伏着身子,将一狼毫饱蘸墨汁,沉思良久,终于下了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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