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宣豁然开朗,道:“怪不得顾女傅不肯嫁给公孙汲!然则顾女傅是否犹眷恋于右将军?顾女傅如今是陛下身边一等一的心腹,若能嫁于右将军,可谓相得益彰。”
韩懿摇头笑道:“顾女傅于公孙伯善,也未必无情。若说嫁给邵元璨,只怕难成其事。”
“顾女傅精于算计,便不嫁人也已权倾朝野。只是这公孙氏落得这样,委实可惜了!”
韩懿冷笑道:“可惜什么?我反倒替公孙汲庆幸。”
“这又是为何?”
“梁平侯固然慷慨有志,心系天下,可是天下豪族非一朝一夕而成,自然也非一朝一夕能动摇。今时今日,各地抽丁、田赋、租庸调,哪一样不是掌握在豪族手中,离了豪族,就靠那几个郡县命官,他如何运转天下?那些新提拔起来的寒门,你觉得真那么可靠吗?他若德、能、命、运皆旺,得天时地利人和,还要假以时日才能初见功效。可若是少了一样,却要断人财路,犯了众怒……你说公孙家若是顺从梁氏,和他上了一条船,会怎么样?若是违逆梁氏,又会怎么样?”
寒凛冬夜,卓宣却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一面擦汗,一面在细思韩懿之言,心中盘桓思虑,又道:“我听闻太后似乎并不赞同大将军之议。”
韩懿又是一笑,瞧着卓宣,道:“那就走着瞧吧。”
这年少俊杰一向机心深远,料事如神,卓宣不禁信了大半,心中叹息起来。
冷月无声西斜,二人良久无言。
沉默了许久,韩懿才道:“邵元璨也向大将军举荐了人,将来你们必有往来。此人你倒是要好好结纳。”
韩懿平平无奇的声音,说了看似平平无奇的话,卓宣却提起精神,道:“此人可是……石玄?”
韩懿摇了摇头道:“还有另外一个人,你去了便知。”
当此残夜,韩懿固然无眠,而居所远离“韩园”的邵璟正带了亲信晃晃荡荡地穿过旷野、河川、疏林,渐渐可见月下的“武原”了。
早在“武原”洒扫准备的常乐得了消息,远远地开门迎接,亲自牵了马交给家仆,将至内门时又挥退了众人,悄悄向邵璟道:“县主来了。”
邵璟不觉驻足,道:“县主休息了吗?什么时候来的?”
常乐回道:“天尚未黑便来了,至今未曾歇息,说是等郎君回来。”
邵璟心中一动,道:“她说了什么没有?”
常乐忙赔笑道:“县主有什么话也不会跟我们这些奴仆说呀。不过县主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还有谁?”邵璟本能地警觉起来。
“东牟侯也跟着来了。”
邵璟一听“东牟侯”三个字,不由一阵头疼。
邵璟外祖故东海郡王薨逝后,王位由嫡长子继承,而诸子数人皆分得一块封地为侯。这东牟侯乃是邵璟外祖东海郡王的幼子,邵璟的十一舅。故东海郡王生子虽众,活到成年的却少,故而这个小儿子便被宠坏了,惹了无数麻烦,皆因父兄庇护而得免罪。就连邵璟之母清平县主也偏宠这个幼弟,于是纵得他更加无法无天。
“舅舅为何不入京面圣,反倒来这里?”邵璟觉得蹊跷,道:“难道是来得晚了,城门已关?”
常乐看了看邵璟的脸色,凑上前来低声道:“看样子并非奉诏。县主传令不得将东牟侯来京的消息传出去呢。”
邵璟顿时明白其中必有缘故,面上不露声色,向常乐道:“还有谁知道?”
常乐忙道:“就我和两个可靠忠仆,余人俱不知情。”
邵璟这才点点头,继续前行,很快到了清平县主所居堂上,待婢女通传,清平县主方从内室转出,母子相见。
“母亲亲临,何不命人通传?儿子不知母至,令母亲久待,何其失礼。”
清平县主知道她这儿子一向言语恭敬有礼,些微细事也尝尝迁就,不愿拂了她面子。然而若在他在意的事上逆了他的意,连她这做母亲的,也难令他妥协,故而心中虽有所思,却并不宣之于口,只无关痛痒地抱怨两句罢了。
“你深夜不归,自然是有正事,我哪里敢扰了你。”
邵璟忙笑道:“什么正事比得上奉母膝下——母亲这样说,是怨儿子不孝了。”
“什么侍奉膝下晨昏定省的!我难道在意那点虚礼?”清平县主叹道:“你知道我心里在意什么,可偏偏不愿使我遂愿。你若赶忙娶妻生子、成家立室,我……”
清平县主说到这里,却见邵璟默然不语,不禁一阵气噎,半日方垂泪道:“我就生了你一个,好容易将你养大,你又年少有为,甚慰我心。可是……你知道我与你父亲多年疏离,你长兄家的大郎如今成家,他那里眼见着抱上曾孙了,我独守着你一个——你于心何忍?”
邵璟见一向自持的母亲流泪,便上前为其拭泪,柔声道:“母亲的心事,我固知之。只是不知母亲想要什么样的儿妇?”
清平县主见有机会,当即收了泪,道:“还能什么样的?我当初也巴望着你能尚个郡公主,再不济也得是个县主、乡主或者那几个故旧大族家的贵女。奈何你一个也看不上!如今我见了永安长公主与梁老四怨怼不偕,也不逼你了。便是寒门之女,只要得你欢心,我也不拦着。”
邵璟沉吟良久道:“只要是儿子爱悦的,母亲都应允吗?”
清平县主听闻此言,不觉一阵沉默,终于收敛情绪,正色道:“你们邵氏也是百年巨族,况你外祖当日对你期望最高。可是如今——只要你别再给我娶个罪臣之后即可!我可不希望你脸上再多一条鞭痕!”
提及隐痛的虽是母亲,邵璟的不豫也写在了脸上,然也因为是母亲,他又不便翻脸,于是敛了神色,躬身肃立,一言不发。
清平县主见又僵住了,本欲开释解说,然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而要言明的意思既已达成,便速速转移了话题。
“你十一舅来了,今日不便入城,暂在你这住上几日。我明日有事回城,你替我招待他。”
邵璟不由皱眉,道:“母亲回城,可是为了给十一舅筹划疏通?”
清平县主自然知道邵璟必然得了消息,已然知道东牟侯是非诏入京,也不隐瞒,便点头道:“你这小舅舅最不省心,数月前被个女子引诱迷惑。哪知那女子竟是有夫婿的,她夫家揪住此事不放,竟要来京报官。你大舅舅出面央烦东海相,方平息此事,至此竟将你十一舅禁足家中,也不让他返回封地。你十一舅这才跑了来求我。我想到太后面前求个恩赐,便让他长居京中吧。”
邵璟斟酌半日,方道:“母亲真的相信十一舅是被迷惑的吗?”
“你什么意思?”清平县主被亲儿子当场质问,不由恼了,“你是怀疑我吗?”
邵璟道:“十一舅横行一方、欺男霸女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母亲难道就不怀疑吗?”
“你这是什么话?”清平县主眉目之间如被霜雪,道:“如今你做到了开府将军,自觉羽翼丰满,连母亲和舅舅都不放在眼里了?你忘了你外祖父和你大舅舅是怎么待你的了?”
见母亲咄咄逼人,邵璟反而笑了:“正因外祖父对我慈爱有加,我才劝母亲不要姑息纵容。十一舅如今欺压乡里,或许还可靠外祖父的余荫及大舅舅的威信暂得平息。若大舅舅将他拘在东海国,严加管束,将来不至惹出大祸来。若在京中,以十一舅的性子,难道能安分守己?京中权贵如林,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他一个没有实权的县侯,我行我素的,谁还惯着他?彼时若得罪了人,帝辇之下,如何遁形?”
清平县主心知邵璟所言有理,然她素来护短,又见邵璟笑容之中似含讥诮,于是拂袖而起,道:“那就不劳你操心了,你只需替我招待几日便可。此后有什么事我一力承担,定然不会牵连你。”
邵璟本心诚挚,却不想被母亲误解,只得解释道:“我爱重舅氏,诚如爱重母亲。如今言辞不逊,违逆母心,实因关心情切。母亲为是邵氏一族并外祖一族安危着想,也当察我诚心,权衡利弊。”
清平县主见残夜将尽,知道再争论下去也是无益,便以困倦为由,摆摆手命邵璟离去。
邵璟无法,只得行礼辞去。
身边心腹女官依礼送走邵璟,归来却见清平县主神思倦怠,情志颓丧,便上前劝道:“县主且息怒,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咱们仲郎说得有理。县主素来聪慧明理,怎么不能察纳仲郎忠言呢?”
“我难道不知他说的有理?”清平县主在这女官面前反比在邵璟面前放松任情,丝毫不加掩饰地赌气道:“可是你看看那那副神情、那语气,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听见女君提及邵韬,女官眼中露出一丝心疼,叹了一声道:“若是广武侯知道了,该埋怨县主了。”
清平县主听了,更加火起,道:“他能来埋怨倒好了——只怕是事不关己。若果真有事,不落井下石就是难得了。”
“县主说什么呢。广武侯到底与县主夫妇一体,荣辱与共!”
“罢了罢了!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见不得我痛快!”
那女官见此,忙笑着说“再也不提”等语,又命人送来蜜水供县主饮用,又亲自侍奉睡下方罢。
倒是邵璟到了自己所居廊下,直到落月沉没天边。
常乐不忍,便上前劝其爱惜身体,又道:“有件事不敢不对郎君说。”
“说!”
常乐看了看他的脸,嗫喏道:“其实今日就算不送东牟侯来此暂避,只怕县主也是要来的。”
邵璟本来不当回事,听见这话讶然问道:“怎么回事?”
常乐咬了咬嘴唇,一鼓作气道:“有人将郭长御今日在府门外等候郎君,而郎君又与她同到城外的事报与县主了。”
邵璟少有的动了怒,道:“谁?”
常乐忙赔笑道:“郎君息怒!便是知道了是谁,那是县主的人,郎君欲待如何?况郎君若寻个由头处置了此人,那可是害了小人。县主必然拿小人出气!小人挨罚受刑不足惜,若果真被赶了出去,可让小人一家如何活呢?”
邵璟见他说的可怜,也无可奈何,只好压下怒气,沉声道:“多久了?”
“什么……多久了?”常乐不明所以,睁大了眼睛一脸无辜地问道。
“县主派人窥伺我多久了?”
“得有个把月了。”
“你早就察觉了?”
邵璟语气平淡,可是常乐却听得魂飞魄散,赶忙解释:“小人起先只是怀疑,未能确定,岂敢报与主君?如今一旦确知,片刻不敢隐瞒。”
邵璟见他不像作伪,也不再追究,便问:“县主为何对郭长御如此戒备?难道是她们在宫中有何嫌隙?”
“郎君自以为……”常乐将冲口而出的话及时打住,斟酌道:“也不知什么人在县主面前造谣生事,欺瞒蒙蔽,说什么郭长御在凉州时便与郎君不清……呃……有些旧情。又说什么如今媚惑郎君,谋求庇护……”
听见常乐的述说,忽想起郭霁近日的刻意躲避疏远,邵璟心中什么都明白了。
浓黑夜色也掩不住邵璟的满脸杀气,常乐顿时掐断话头,小心翼翼地窥视他的脸色,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我家不要这等谗谄不忠的奴仆!”邵璟冷冷道:“打一顿赶出去吧。”
常乐满心惊惧,道:“这刁奴一家世代在府上效力。”
“哦?”邵璟的笑容里有说不出的锋利,道:“那便合家赶出去吧!”
常乐一面答应着一面要服侍邵璟回内室,却被挥手拦在外面。他只得留在廊下,目送邵璟的背影消失在双扇开阖的朱漆雕花檀木室门之后。
人归人散,人间寂静。子夜的风冷的砭肌透骨,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冬至将至,最长的夜即将到来,却也即将结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