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想起数年前,陈太后于西苑举办春宴,彼时先帝亦在,召这个有名的美男子进场进见。那时候这名满京城的韩侯才刚加冠未久,一入射猎场,顿时引得欢声雷动。他意气风发,先是进见天子,又来参拜太后。她那时候因与梁略龃龉,万念俱灰,虽就在太后身边,却也不曾留心,又是隔了帘笼,故而只隐隐瞥见个大概轮廓,似乎姿容皎洁、丰仪美好的样子,只谓是宋玉子都之流。后来听说了他那些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事迹,还十分纳罕。然今日一见,方知从前未能审知其人之气概。
“韩侯所言非虚,子骏乃是妾姑母长孙,自小没了母亲,幼时曾跟着姑母在外祖家常住,外祖母及舅母待他十分亲厚。后来他又与先君同在军旅,姻亲之外,更有同袍之泽,十分相好。如今我外祖父母与诸舅虽多已谢世,他倒是不忘旧谊,这些年常常走动,每一入京,必有馈赠。”
孟良既已确知郭述与辽东马氏关系,于是道:“仆曾在辽东任小吏,与这位马子骏往来亲密,观其人之言行仪态,非偏郡武人所有,正不知缘故,今日闻夫人之言,方知由来。”
郭述淡淡一笑,道:“我听家中长辈说起过,这子骏自小便气概胜人,若孟长史觉此人言行超迈,亦是禀赋所有。”
孟良见此,道:“功名看气概,这马氏当兴旺。我多年不见他了,谁知今日竟能食用他万里迢迢带来的故日滋味,也算是解了我思乡之情。”
“孟长史效力天子,勤勉忠诚,堪称栋梁,故而不能侍奉父母膝下,游于乡梓,何等可敬。”
郭述说罢又命人为孟良再添赤梁粥。趁此时机,早已等在堂外的侍女便来添暖酒,进新食。
这新添的菜肴一来,韩懿等才知前面的那些“龙肝凤澧”其实都不算什么只见侍女跪在案前,恭恭敬敬奉上的,除了每人一枚硕大的团蟹外,另有冬日里罕见的冬生葱韭菜茹。
这蟹不同于寻常的"蟹胥,乃是一整个地腌渍蒸熟了盛在盘中。如今正直隆冬,一蟹难求,这里竟有这样籽满流黄的大蟹,韩懿这样素日豪阔的也不禁叹为观止。
而那些菜蔬,若是夏秋之际。虽珍贵些,也算不得什么,可如今更比这蟹难得百倍。这些蔬菜并非冬日所能生长存蓄的,乃以屋庑覆盖,昼夜不息燃烧蕴火,以其温气相催而生。这些菜唯在宫内太官园有种植,如今渭北这样一个小小苑墅中竟以之待客,可见郭述虽人在渭北,日子过得着实舒坦。
郭腾向众人解说新菜肴,道:“此乃青州海滨所产海蟹,不同于江淮湖蟹。拣选了最肥的,以石蜜、醋腌渍而成,滋味别有不同。我昨日方带来,今日便逢贵客,诸君若能赏脸品尝一二,才不至于暴殄天物。”
众人一听便知这郭腾身为大司农丞,掌管鱼盐之利,这定是青州地方官“孝敬”他的。至于那菜蔬,他绝口不提,而韩懿等人却知那是太官园中供奉宫中的,郭腾并无权限调用,显然是梁略将好东西都送来这里了。
韩懿便向左右顾笑道:“托赖大司农丞,我等也能吃上这等稀罕珍馐,不如我们三人向大司农丞敬酒,谢他美食如何?”
说罢挺身举酒,孟良、石玄两个也跟着敬酒。
郭腾一面道声“不敢”,然见众人已将酒杯举起,只得道:“仆何其有幸,能得韩侯敬酒。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说罢三人共饮美酒,随后如常。
韩懿却又笑着单独敬郭腾,见郭腾要推辞,笑道:“仆一片诚心,大司农丞不可推脱。况我这酒不是无故而敬,你且饮了此杯,我还有求于你呢。”
郭腾听了,又是头疼,又是得意,顾视众人,笑道:“你们看看,堂堂列侯之身,何等无赖?用我的酒,命我给他办事。如此,这酒我可不敢饮了,还是韩侯先把事说了,我再从命吧。”
韩懿道:“仆岂是那不知进退为难人的?大司农丞若是这样说,可就伤了韩某的心了。”
郭腾确有些欲显耀自身的意思,便笑道:“看样子这酒我若是不饮的话,只怕就有点小人之心了。”
说罢哈哈一笑,就要饮酒,哪知忽闻坐在下首的郭霁笑着出言道:“兄长差矣,此酒该韩侯先饮。”
郭腾听得一惊,已经举起的酒杯便凝结在半空中。
“敬酒祝寿,尊者先饮;主人奉客,贵客先饮。韩侯命我兄长先饮酒,那可是陷我兄长于无礼不义之地。”
郭霁言语清晰有力,却又是笑着说的,郭述见此,不禁点头微笑。
韩懿笑道:“七娘子所言有理,只是今日有所不同。我虽是客,却有求于你兄长,自然该你兄长先饮。”
郭霁当即道:“韩侯有命,但请吩咐。凡我兄长力所能及者,岂敢不从?”
郭腾有些回过味来了,当即放下酒杯,嘿嘿笑道:“韩侯先饮了酒,仆方敢闻知君侯之命。否则,不敢闻命!”
韩懿无法,笑着将酒一饮而尽,郭腾才随之饮酒,孟良等人便都陪饮。
此时韩懿方叹道:“陛下敕命明年必须令渭水全线通航,然我算了,无论如何,最早能在明年年底全线通航就已是千难万难。除非加大征发徭役,日夜赶工。若大司农丞的钱粮不至,我都未必活的过明年,还谈什么通航?”
郭腾惊道:“不是上次才调拨了……”
“大司农丞……”韩懿当然知道郭腾身为司农丞,早就知道那点钱不够,此时这惊诧之色是装出来的,于是打断了郭腾的话,道:“杯水车薪,远远不够!”
“你还嫌不够,那些都是我克扣了好几个衙署的钱粮抢先拨给你的。他们知道了,日夜堵着跟我要钱,闹得我连家都不敢回,你是不知道我可有多难啊!”
韩懿道:“我自然知道此事难办,但若不难办,我又何须求你?”
“这次我绝对帮不了你。”郭腾摇着手道:“若再挪用——他们那些公卿,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只怕我这脑袋也就扛到头了。你我交谊深厚,令德不可害我性命!”
韩懿便故作思忖道:“太后日前召见我,命我先疏通渭水,然后督修黄河。如今东方之供奉、江南之珍奇,只怕能有一半到达京中就不错了。我若是不去,这青州的鱼盐之利、扬州的丝绸美人……”
韩懿的话没说完,可郭腾立刻算明白了这笔账,他担任司农丞,从中获利匪浅,若果真黄河疏浚不利,他的利益可要大为削减,于是便假作蹙眉挠头之相,迟疑半日方似是下了决心般道:“既是陛下诏令,利于国家。上报天子,下保庶民,便千难万难,然义之所在,不敢推辞。况你我何等交情,我便舍得这身家性命,少不得为君高义,万死不辞了。”
韩懿见他应允,自然领着孟良石玄等道谢,道:“还不快快拜谢郭四郎君,你我功名可都系于四郎君一人身上。他日便有了些微末功名,定然不敢忘了郭四郎君今日之义。”
几人往来行礼敬酒间,郭霁冷眼旁观,心如明镜,这韩懿此前一直称郭腾的官职,然得了应允后,便亲昵地称其为“四郎君”,宛如家人,也算为了功名屈身折节了。然从他的话中也不难推知,郭腾调拨了钱粮来,他们定然不会教他白忙活,双方只怕都要从中渔利。只是韩懿却是善于周旋又肯实干的大才,而郭腾别的不怎么样,钱粮之事倒是游刃有余。
那边几人兴高意浓,才坐下,又饮数杯,郭腾长叹道:“君等皆是治州有道之名臣,今日我遇着一不解之难,敢问诸君如何是好?”
韩懿忙道:“何事?但说无妨。某虽无才德,然千虑一得,必将为司农丞竭忠尽智。”
郭腾摩挲着手中酒杯,酝酿半日道:“上月我们从青州运盐的官船竟在巨野泽被贼人劫了。”
众人悚然,俱各停杯投箸,侧耳倾听。
“何人所为?”韩懿问。
郭腾摇摇头。
“赃物未曾追回?”
“不曾。”郭腾再次摇头。
韩懿便将目光转向孟良,孟良会意,道:“依我所见,劫盐的未必是盗匪。”
“不是盗匪能是何人?”郭腾百思不得其解。
孟良便又询问了一些劫盐船的情形,道:“如今盐价是去年是几倍?”
郭腾道:“涨了五倍不止,只怕还要继续涨。”
孟良倒吸一口凉气,道:“想不到关东灾情以至于此。照仆看来,劫盐的恐怕是生活无以为继的百姓。”
郭腾想了一想,便明白了,道:“我听说青州刁民早已对盐价不满了。”
一直没说话的石玄忽然冷笑一声道:“自然不满。我们从人家的地界收了鱼盐之利,却以数杯甚至数十倍百倍的价格售卖,甚至连他们也不得不承担高价官盐。百姓守着盐池,若私自卖盐获利,便有杀身之祸。换做你我,难道会满意吗?”
见郭腾脸色变了,孟良赶紧道:“是不是不止这一次官盐被劫?定然还有别处有类似变乱。”
郭腾见孟良猜的准,心下佩服,当即忘了石玄的话,道:“确实如此啊。”
孟良道:“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如何容易?”
“为官者若**裸地伸手夺利,自然会引发民愤。朝廷不设专营,但置盐官,将此事分区转鬻商户,任其收盐、卖盐,而盐官只按产盐郡县抽商户之赋税,此事定然迎刃而解。”
“此事可行吗?”
“如何不行?如此一来,朝廷并不少盐税之利,只稍稍让利于商户,听其所为,便可消天下之汹汹之怒。商户自能依照行市调解盐价。百姓若有怨情,只能恨商户之无良。若果真有盐商盘剥过重,朝廷也可出面严惩以平息民愤。如此朝廷可收税利,盐商可得货利,庶民可得实惠,而天下再无怨民,何乐而不为呢?”
“哈哈,大司农丞还没琢磨明白呢?”韩懿忽然哈哈大笑道:“孟文嘉在凉州就以这一招,用在盐、铁、酒、丝绸商户及西域商户物产上,既平抑了物价,还获利无数。如今凉州已号为‘天府’了!”
郭腾心里已然明白,然此事过于重大,便道:“来来来,食蟹!再不食用,这蟹便凉透了。”
他这一声,不啻于明正令下,各人身旁侍女忙净了手,捧起肥蟹,小心翼翼而又身手敏捷的剥壳、剔黄、攒肉、奉客……
众人皆赞此蟹远胜秋蟹,其乐融融,似乎此前的沉重忧思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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