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缭绕中,周德福脸上的兴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无奈。
“为国啊,今天多亏了你。”周德福吐着烟圈,声音低沉,“可你也看到了,咱这厂子……就像这台老锅炉,浑身上下都是毛病,修好了这里,那里又坏了。光靠修修补补,怕是……挺不了多久了。”
林为国默默地点燃烟,没有说话。辛辣的烟雾吸入肺中,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他知道周厂长说的是事实。红星机械厂,这家曾经在建国初期立下汗马功劳、生产出无数重要设备的大型国企,如今已是积重难返。设备老化、产品滞销、管理僵化、负担沉重……问题多如牛毛。
“听说,”周德福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总厂那边……可能在研究‘合资’的事。”
“合资?”林为国抬起头。
“嗯,跟外国人。好像是日本的一家商社,看中了咱们厂的这块地和部分设备。要是谈成了,大部分工人……可能都得下岗。”周德福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咱们这些人,摸了一辈子扳手、榔头,除了这点技术,还会干啥?下了岗,一家老小可怎么活?”
林为国的心猛地一沉。虽然他早有预感,但亲耳从分厂厂长这里听到如此确切的坏消息,还是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冰凉。下岗……这个词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仿佛看到了妻子忧愁的面容,看到了儿女因为学费而无助的眼神。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办法?”周德福苦笑一声,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灭,“上面的事,咱们这些小人物哪插得上手。为国,你是咱们厂里最有本事、最年轻有为的,脑子活,技术硬。听老哥一句劝,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有机会……就给自己找条退路吧。”
“退路?”林为国喃喃道。他的世界,从十八岁顶替父亲进厂当学徒开始,就围绕着红星机械厂。厂子就是他的家,他的信仰,他的一切。离开这里,他能去哪里?
“南方。”周德福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耳语,“我有个远房表弟,前年去了深圳,那边现在搞特区,搞得红红火火,听说遍地是机会。他写信回来说,那边缺的就是有真本事的技术工人!像你这样的,去了肯定吃香!”
南方?深圳?特区?这些词汇对林为国来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他只知道那是一个与龙江的严寒、厚重截然不同的,充满未知和传言的地方。
“我……我能去干什么?”林为国下意识地问。
“干什么?凭你的技术,干啥不行!”周德福语气笃定,“修机器?开模具?或者干脆自己弄个小作坊,接点活儿!总比在这里等着发那几张打发叫花子的生活费强!为国,人挪活,树挪死啊!”
就在这时,厂区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起来,打破了午后的沉寂。但播放的不再是熟悉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而是一首旋律激昂、充满力量的新歌——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
这歌声是如此新颖,如此充满朝气和希望,与红星机械厂这片灰暗、沉重的环境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它像一道强光,猛地刺破了龙江上空积郁的阴云,也狠狠地撞击在林为国的心上。
“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奇迹般聚起座座金山……”
林为国怔怔地站在原地,听着这陌生的歌声,脑海里却反复回响着周德福的话——“南方……遍地是机会……人挪活,树挪死……”
他的心,乱了。
下班铃声响起,工人们如同潮水般涌出厂房。林为国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澡堂泡个热水澡,洗去一身的疲惫和油污。他只是简单地在水龙头下冲了把脸,冰凉刺骨的水让他打了个激灵,脑子却异常清醒。
他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随着人流缓缓向厂外走去。走到厂门口时,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回过头。
夕阳的余晖,给红星机械厂那高大的门楼和斑驳的墙壁涂抹上了一层悲壮而苍凉的金红色。那颗巨大的、曾经鲜红夺目的五角星,在暮色中沉默地矗立着,像一个时代的印记。
十五年了。他把人生最美好的十五年,都留在了这里。这里的每一台机床,都曾在他的手下焕发过生机;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他的汗水和青春。
难道,真的就要这样离开了吗?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说的茫然和依恋,像潮水般淹没了他。
夜幕彻底笼罩了龙江市。林为国推着自行车,走在昏黄路灯映照下的工人村街道上。道路两旁是密密麻麻的“筒子楼”,窗户里透出零星而温暖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煤烟味。
家家户户都在准备晚饭,谈论着厂里的闲言碎语,算计着这个月的开销。这是他所熟悉的、充满了烟火气的生活。但今天,这一切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
他走到自家住的那栋四层红砖楼下,把自行车锁好,却没有立刻上楼。他仰头望着四楼那个熟悉的窗口,窗帘后面,是妻子和儿女等待的身影。那里是他的港湾,也是他肩头沉甸甸的责任。
周德福的话,广播里的歌声,锅炉房的危机,工友们焦虑的面孔……这一切在他的脑海里交织、碰撞。
去南方?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举目无亲,一切从头开始?这需要多大的勇气?他今年已经三十三岁了,不再是可以不管不顾的毛头小子。他有家庭,有牵绊。
可是,留下来呢?守着这个日渐衰败的工厂,等待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下岗”命运?拿着微薄的生活费,眼睁睁看着家人的生活越来越拮据,看着自己的技术在这停滞的环境中慢慢生锈?
他不甘心。
他林为国,有一身的技术,有一膀子的力气,有一颗不服输的心。难道就要这样被现实磨平棱角,困死在这里吗?
“春风啊吹绿了东方神州,春雨啊滋润了华夏故园……”那激昂的旋律,仿佛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南方,那个被歌声描绘成充满奇迹的地方,那个被周德福称为“遍地是机会”的地方,像一颗充满诱惑的种子,在他荒芜的心田里,悄然种下。
他深吸一口北方冬夜寒冷而清冽的空气,仿佛要借此压下心头的翻腾。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挺直了因为疲惫而有些佝偻的脊背,转身,迈步上楼。
家里的灯光,温暖而坚定。
然而,就在他掏出钥匙,准备插入锁孔的那一刻,楼梯拐角的阴影里,忽然传来了一个刻意压低的、熟悉的声音:
“为国。”
林为国动作一顿,猛地回头。
阴影里,一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借着楼道里昏暗的光线,林为国看清了来人的脸,不由得愣住了。
竟然是总厂的刘副厂长,那位平日里严肃寡言、主管技术的领导。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欲言又止的神情,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包裹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刘厂长?您……您怎么来了?”林为国十分意外。
刘副厂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快步走到林为国面前,将那个牛皮纸包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他的怀里。
东西入手沉甸甸的,带着纸张特有的质感。
“为国,”刘副厂长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你先把这个收好。回去再看。”
林为国下意识地接过,触手之处,感觉像是一本厚厚的书,或者……笔记本?
“刘厂长,这是……?”
“别问。”刘副厂长打断他,眼神锐利而深沉,里面似乎翻涌着无数无法明言的情绪,有惋惜,有期望,甚至还有一丝……决绝?“记住,今晚我没来过,你也没见过我。”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林为国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林为国心头巨震。然后,刘副厂长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脚步匆匆,身影迅速消失在楼道拐角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为国站在原地,怀里抱着那个突如其来的、神秘的牛皮纸包,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狂跳起来。楼道里的穿堂风吹过,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这包里,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刘副厂长要如此神秘地、在深夜亲自送来?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又究竟预示着什么?
一阵强烈的不安和好奇,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林为国的心脏。
他站在家门外,明明只有一门之隔,却感觉仿佛隔着一个巨大的、充满未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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